錦繡年代 第一卷 第17章 野草逢春

平靜的生活過了幾天，讓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庭稍微喘了口氣。

晚上，一家人吃過晚飯，便各忙各的，夫妻感情并沒有開店上的協(xié)同而融洽起來。

“啪！”

一聲輕微的脆響，鉛筆尖斷了。

小海抬起頭，小臉在燈光下泛著一層不正常的潮紅，鼻尖上沁著細(xì)密的汗珠。

他皺著小眉頭，聲音帶著點蔫蔫的委屈：“媽…我熱…難受…”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沉！幾步?jīng)_過去，手背飛快地貼在小海的額頭上！

好燙啊！林秀云驚慌失措。

“建剛！小海！小海又燒了！”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慌而變了調(diào)。

蹲在地上的周建剛身體猛地一震！像根被強(qiáng)力拉開的彈簧，“騰”地彈了起來！帶到了身邊的煤油瓶。

“哐當(dāng)！”瓶子沒碎，但烏黑的煤油汩汩地淌了出來，迅速在地面上蔓延。

周建剛根本顧不上！他布滿油污和銹泥的手胡亂在同樣沾滿油污的褲腿上蹭了兩把，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野的急切。

然后，他像頭護(hù)崽的猛獸，一步跨到臺子邊，長臂一伸，就把燒得小臉通紅、蔫蔫的小海緊緊抱在了懷里！

“走！”他只吼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劈裂，抱著兒子就往外沖！高大的身軀撞得門框啪啪作響，木屑簌簌落下。

林秀云腦子嗡嗡作響，腿腳發(fā)軟地跟著沖了出去。

烏黑的巷子此刻顯得如此幽長。

還是那個熟悉的、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區(qū)醫(yī)院走廊。還是那個戴著老花鏡、一臉嚴(yán)肅的赤腳醫(yī)生老趙。

他扒開小海燒得滾燙的眼皮，用手電筒照著仔細(xì)看了看瞳孔，又拿起冰涼的聽診器，貼在小海瘦弱的、急促起伏的胸口聽了一會兒。眉頭越擰越緊，擰成了一個死疙瘩。

“上次肺炎沒好利索！落下根了！”老趙摘下聽診器，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這回更兇！燒得太高了！光打針不行，得住院！趕緊去辦手續(xù)！先交五十塊錢押金！”

“五…五十？”林秀云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五十塊！天文數(shù)字！剛被工商所罰款三十塊錢，家里已經(jīng)一窮二白，怎么可能啊！

她腿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掉灰的走廊墻壁上，才勉強(qiáng)支撐住沒栽倒在地。

墻壁的涼意透過單薄的衣衫刺進(jìn)皮肉，卻絲毫壓不下心口那股滅頂?shù)慕^望！

周建剛抱著滾燙的兒子，臉色慘白如紙。

他腮幫子咬得死緊，猛地轉(zhuǎn)身，像頭紅了眼的野獸猙獰嚇人。

他把懷里的小海塞給搖搖欲墜的林秀云，自己撲到那個小小的、裝著鐵柵欄的繳費(fèi)窗口前。

手伸進(jìn)身上所有的口袋，瘋狂地掏！褲兜，上衣兜，甚至內(nèi)衣那個隱秘的小口袋！

一把皺巴巴、沾著汗水和油污的毛票、分幣，被他哆嗦著手，一股腦地全掏了出來，“嘩啦”一聲鋪在冰冷的水泥窗臺上。

紅的，綠的，灰的…最大面額是幾張一塊的。

他眼睛血紅，死死盯著窗口里面那個面無表情的中年女收費(fèi)員。

收費(fèi)員眼皮都沒抬，手指熟練地在算盤上噼里啪啦撥弄了幾下，冷冰冰的聲音像刀子一樣戳出來：“兩塊二毛錢。還差二十七塊八毛。”

還差二十七塊八！

周建剛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渾身瞬間冰涼！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臺上那堆可憐巴巴的零錢，又猛地扭頭看向林秀云懷里燒得昏昏沉沉、小臉通紅的兒子。

一股巨大的、無處發(fā)泄的恐慌和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我…我去借！”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劈裂，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悲愴，“我去找王師傅！找陳…找志遠(yuǎn)他…”他語無倫次，轉(zhuǎn)身就要往外沖，腳步踉蹌。

“借個屁！”

一個炸雷般的聲音，猛地從醫(yī)院走廊入口處炸開！那聲音又急又沖，瞬間蓋過了醫(yī)院里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循聲望去。

只見李紅梅像陣風(fēng)似的刮了進(jìn)來！她肩上還挎著一個鼓鼓囊囊、撐得變了形的巨大蛇皮袋，袋口用麻繩草草扎著，隨著她急促的腳步一甩一甩。

她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風(fēng)塵仆仆，頭發(fā)被汗黏在額角，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燒著兩團(tuán)火！

她一眼就看見了繳費(fèi)窗口前失魂落魄的周建剛，看見了林秀云懷里燒得通紅的小海，看見了窗臺上那堆可憐的零錢！

“干兒子！”李紅梅尖叫一聲，幾步就沖到了繳費(fèi)窗口前！

她二話不說，肩膀一聳，那個沉重的蛇皮袋“咚”地一聲砸在水泥地上！她看也沒看周建剛，更沒理會窗口里那個目瞪口呆的收費(fèi)員，直接蹲下去，兩手抓住蛇皮袋底部，用力往上一掀！

“嘩啦——！”

袋子里的東西像開了閘的洪水，傾瀉而出！花花綠綠的布料堆了一小堆，有厚實的燈芯絨，有鮮艷的碎花棉布，還有幾卷挺括的“的確良”。

在這些布料上面，赫然壓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李紅梅一把扯開報紙！里面是一摞嶄新的、邊緣挺括的“大團(tuán)結(jié)”！十元面額！厚厚一沓！

她看也沒數(shù)，直接抓起厚厚一疊，估摸著有七八張，“啪”地一聲，重重拍在繳費(fèi)窗口的水泥臺上！鈔票的硬邊磕在水泥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先救我干兒子！辦住院！最好的藥！趕緊的！”

她沖著窗口里那個已經(jīng)看傻了的收費(fèi)員吼，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

收費(fèi)員被這氣勢鎮(zhèn)住了，手忙腳亂地拿起那沓錢，飛快地點數(shù)。

李紅梅這才喘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向抱著小海、已經(jīng)徹底呆住的林秀云。

她眉頭擰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焦躁和潑辣：“哭！哭頂個球用！能把錢哭來？能把病哭好？”她一邊數(shù)落，一邊彎腰，從那堆傾瀉出來的布料里，隨手抽出幾塊顏色最鮮亮、質(zhì)地最好的“的確良”，看也沒看，一股腦地塞進(jìn)林秀云空著的懷里！

布料柔軟光滑，帶著南方特有的潮濕氣息，塞了林秀云滿懷。

“拿著！”李紅梅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這是廣州最時興的料子！緊俏貨！回去就給我裁！做裙子！做襯衫！樣子我都畫好了，在袋子里！”她指著地上那個大蛇皮袋，“工錢按件算！做得好，一件兩塊！做不好，扣錢！扣完為止！”

她喘了口氣，看著林秀云依舊發(fā)懵的臉和通紅的眼眶，語氣稍微緩了緩，但依舊硬邦邦的：“押金算我借你的！工錢里扣！聽見沒？趕緊給我支棱起來！小海等著救命錢呢！”

林秀云懷里抱著滾燙的兒子，懷里又被塞滿了冰涼的、光滑的“的確良”布料。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像冰與火，在她混沌的腦子里激烈地碰撞。

她依稀記得那天在新風(fēng)巷遇見陳志偉的情景，陳志遠(yuǎn)蹬著嶄新的鳳凰自行車，后座綁著兩個鼓囊囊的大蛇皮袋。

他沖林秀云咧嘴一笑，牙齒在晨光里白得晃眼：

“秀云姐，哥們兒南下發(fā)財去了！這破廠，愛誰守誰守！”

她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他們這么快就找到了財富之門。

她不由得更加感慨！

她看著李紅梅那張被汗水浸濕、寫滿疲憊卻眼神灼亮的臉，聽著她粗魯卻滾燙的話語，感受著懷里那幾塊仿佛帶著南方灼熱陽光氣息的嶄新布料…

那死死凍結(jié)在心口的絕望堅冰，被這突如其來的、蠻不講理的滾燙洪流，狠狠地、猛烈地沖擊著！

咔嚓…細(xì)微的碎裂聲，仿佛在靈魂深處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