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心 第十二章 臨河槐影，一字初蔭

臨河鎮(zhèn)的晨光總帶著水汽。

這鎮(zhèn)子說是鎮(zhèn)，其實是青州城的“外院”——離城不過三十里，鎮(zhèn)民們要么在城里做買賣，要么靠給青州府送菜、趕車營生。用王磊的話說：“咱們臨河人，日子好壞全看青州城的臉色。”魏珩拎著劈好的柴往鏢隊老院走時，褲腳還沾著河邊的露水。鎮(zhèn)口的青石板路被幾代人踩得發(fā)亮，兩側的鋪子剛卸下門板，張屠戶的砍刀“哐當”剁在骨頭上，李婆婆的針線攤已經(jīng)支起，線頭在朝陽里飄成金絲。

“小魏，早啊。”賣糖糕的劉嬸掀開蒸籠，白氣裹著甜香撲過來，“芷若剛還念叨你，說要去青州城采買，讓你跟車。”

魏珩點頭應著，目光不自覺掃過鎮(zhèn)西頭的方向。那里有棵老柳樹，樹下常擺著個小花攤，攤主是個叫阿蠻的姑娘。

阿蠻今年十四，爹娘走得早，從小跟著阿婆守著半畝花圃。鎮(zhèn)里人都知道這姑娘不易，阿婆的腿疾常年要藥錢，她便天不亮就摘了花來賣，不管刮風下雨，攤子總擺得整整齊齊。魏珩剛來時幫她搬過花筐，后來就常看見她往鏢隊老院送花，說是“槐樹底下擺點顏色，看著喜慶”。

鏢隊老院在鎮(zhèn)子東頭，院墻是黃泥糊的，墻頭爬滿牽牛花，院里那棵老槐樹得兩人合抱，據(jù)說是建鎮(zhèn)時就栽下的。王磊正蹲在槐樹下擦鏢旗，見魏珩進來，把手里的布扔給他：“喏，你那本《一字訣》，真比《納氣訣》管用？”

魏珩接過布，指尖劃過旗面上“磐石”兩個褪色的字。他來臨河鎮(zhèn)半年，從最初連劈柴都喘，到現(xiàn)在能跟著跑短途鏢，全靠三個月前在青州城“百卷樓”淘來的這本藍皮舊書。書里沒畫經(jīng)脈圖，只印著幾十個歪歪扭扭的字，每個字旁邊都畫著奇怪的劍勢，翻到“止”字那頁，墨跡都快磨沒了。

“說不好，”魏珩老實道，“就是覺得……心里靜。”

王磊嗤笑一聲，往灶房走：“芷若在里屋算賬，你去看看。這丫頭，比我還操心。”

王芷若比魏珩大四歲，今年十七，梳著利落的發(fā)髻，鬢角別著支銀簪——那是她娘留的。她打小跟著鏢隊跑，算盤打得比鏢師們的刀還快，此刻正趴在桌上核賬，見魏珩進來，抬眼時睫毛顫了顫，嘴角帶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今天去青州城，藥鋪的陳掌柜要一批金銀花，順便給阿蠻帶兩斤胭脂。”

“她不要胭脂。”魏珩脫口而出，說完才覺不妥，耳根微微發(fā)燙。

王芷若挑了挑眉，放下算盤，從抽屜里摸出個油紙包：“這是阿蠻她阿婆托我縫的鞋底，你幫我?guī)Ыo她。”她頓了頓，補充道，“那丫頭昨天還問你練劍累不累，我說你啊，傻力氣用得多，巧勁一點沒學會。”

魏珩接過紙包，指尖觸到里面硬物的形狀，心里清楚是阿蠻偷偷給他留的蜜餞。他往鎮(zhèn)西頭走時，阿蠻剛把花攤擺好。她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裙，正踮腳把最后一盆月季擺到高處，竹籃里的花露濺在她手背上，像碎鉆。聽見腳步聲，她猛地回頭，看見是魏珩，臉“唰”地紅了，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才迎上來。

“阿蠻。”魏珩把油紙包遞過去，“芷若姐讓我給你。”

“謝、謝謝芷若姐。”阿蠻的聲音細若蚊吟，眼睛卻盯著魏珩的手腕——那里有道練劍時被劍鞘磨出的紅痕。她從花攤底下摸出個小布包，塞到他手里：“這是……阿婆曬干的金銀花，說泡水喝能解乏。”

魏珩剛要道謝，就聽見鎮(zhèn)口傳來馬蹄聲。三匹高頭大馬踏過青石板，為首的錦衣少年勒住韁繩，腰間的玉佩晃得人眼暈——是青州城主的兒子，趙闊。臨河鎮(zhèn)是青州城的附屬鎮(zhèn)，城主府的人常來“巡查”，鎮(zhèn)民們見了都躲著走。

趙闊的護衛(wèi)翻身下馬，一眼就瞥見阿蠻的花攤，故意一腳踹在竹籃邊：“城主府巡查，閑雜人等滾開！”

竹籃應聲翻倒，月季摔在地上，花瓣被馬蹄碾得稀爛。阿蠻“呀”了一聲，撲過去想撿，卻被護衛(wèi)推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魏珩的手瞬間按在劍柄上。三個月前那次，他幫阿蠻追地痞，無意間用劍鞘卸了對方的力，才摸著煉氣三層的門檻。王磊說他現(xiàn)在的靈氣，尋常護衛(wèi)根本擋不住。

“住手。”他的聲音有點發(fā)緊。

趙闊挑著眉笑，慢悠悠下馬：“我當是誰，原來是魏鏢師。怎么，想替這賣花丫頭出頭？”他走近兩步，壓低聲音，“聽說你練了個什么破訣，剛到三層就敢在臨河鎮(zhèn)稱雄？”

護衛(wèi)見主子發(fā)話，更囂張了，伸手就去抓阿蠻的胳膊：“小姑娘，跟我們公子回府里‘坐坐’？”

魏珩拔劍的瞬間，靈氣順著經(jīng)脈往指尖涌。劍鞘“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掃過護衛(wèi)的手腕。護衛(wèi)嚇得縮回手，魏珩的劍鞘已經(jīng)抵住他的咽喉——只要再往前送半寸，這人就得斷氣。

“魏珩！”阿蠻拉著他的衣角，聲音發(fā)顫，“別……”

魏珩的目光越過護衛(wèi)，落在趙闊腰間的兵符上。那是青州城守軍的令牌，殺了他的人，別說鏢隊，整個臨河鎮(zhèn)都得跟著遭殃。他想起王磊擦鏢旗時說的話：“咱們混江湖的，守得住規(guī)矩，才護得住人。”

還有個模糊的聲音，好像在破廟里說過：“劍是用來立的，不是用來破的。”

是誰說的？

他想不起來了。

劍鞘緩緩收回，魏珩彎腰，一片一片撿著地上的花瓣。趙闊嗤笑：“果然是條聽話的狗。”

護衛(wèi)們跟著哄笑，馬蹄聲漸漸遠去。阿蠻蹲下來，眼淚掉在花瓣上：“你為什么不打他們？”

“打了他們，”魏珩把撿好的花瓣放進她空籃里，“以后誰來護你的花攤？”

阿蠻望著他的側臉，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心里突然酸酸的。她偷偷把那包金銀花往他懷里又塞了塞，轉身推著空花車跑了，跑出去老遠，才敢回頭看一眼。

那天傍晚，魏珩坐在槐樹下打坐。《一字訣》攤在膝頭，“止”字的墨跡在暮色里泛著微光。他越想越悶，手里的劍鞘被攥得發(fā)燙——明明有能力，為什么要忍？

那股無名火剛竄起來，氣脈突然一陣灼痛。像是有團被裹住的火苗猛地炸開，沿著經(jīng)脈一路燒到眉心。他眼前一黑，再睜眼時，周遭的槐樹、院墻全消失了。

白茫茫的空間里，只有個模糊的影子。

“你剛才，為什么收劍？”影子的聲音像從水里撈出來，又冷又沉。

魏珩愣住了。

影子抬手，虛空里浮出趙闊的臉，正嗤笑著說“野狗”。

“他辱你，傷你在意的人，”影子追問，“你收劍是怕，還是不敢？”

“我不怕他。”魏珩脫口而出。

“那是為什么？”

魏珩沉默了。他想起阿蠻撿花時發(fā)紅的眼眶，想起劉嬸蒸籠里的甜香，想起王芷若核賬時偶爾抬眼望他的目光……臨河鎮(zhèn)的日子像幅畫，趙闊是滴墨，能毀了整幅畫。

“我收劍，”他慢慢開口，聲音很輕，卻很穩(wěn)，“是因為我的劍，該護的是畫，不是斬那滴墨。”

話音剛落，影子突然笑了。那笑聲里，氣脈里的灼痛驟然炸開，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沖開了。《一字訣》上的“止”字突然浮起，化作一道光鉆進他眉心。

魏珩猛地睜眼，槐樹的葉影落在臉上。膝頭的書已經(jīng)合上，經(jīng)脈里的靈氣像漲潮的河，順著“止”字沖開的路徑瘋跑——煉氣四層的壁壘破了。

緊接著是第五層。

他攥緊拳，感受著那股奔涌的力，眼眶突然有點熱。

好像……想起來是誰說的了。

先生在破廟里教他寫字時，握著他的手說：“‘止’字上面是‘上’，下面是‘一’，知進退，守底線，才是向上的道。”

那天夜里，臨河鎮(zhèn)的月光格外亮。魏珩站在槐樹下，劍鞘在掌心轉了個圈，帶著股說不出的順勁。他望著鎮(zhèn)西頭的方向，那里有個小花攤，明天該擺上新的月季了。

他得快點變強，強到能護著那些花，一直開下去。

王芷若站在窗后，看著槐樹下那個比半年前高了些的身影，手里的賬本翻了頁，指尖無意識劃過“魏珩”兩個字——那是她幫他記練劍日程時寫的。院里的槐花落了她一身，她卻沒察覺，嘴角的笑意比月光還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