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珩給最后一株凝露草裹上防寒棉絮時,指腹被草葉細刺劃了道淺痕。血珠剛滲出來,就被檐外卷來的雪粒凍成細小冰晶——入青云宗已近一年,從夏初報到時紫宸殿外的蟬鳴,到秋末藥圃堆積的枯葉,再到此刻壓彎松梢的積雪,他袖中木牌上的“煉氣七層”字樣,終于在第七次靈力周天運轉(zhuǎn)時,泛起極淡的光暈。
“魏師弟,這凝露草再過半月就能收了。”王猛扛著捆干透的柏枝從廊下走過,棉袍領(lǐng)口沾著霜花,他入宗多年,說話總帶點過來人的熟稔,“長老說這草要經(jīng)三霜才能凝出真露,急不得。跟你修行似的,七層到八層的坎,哪是靠硬沖能過去的?”
魏珩直起身,腰間藥簍撞在石階上,發(fā)出窸窣響動。他入宗時帶的那柄鐵劍,此刻正懸在住處的墻面上,劍鞘被摩挲得發(fā)亮。這大半年來,他夜夜在后山試劍臺練劍,《青云劍譜》的招式越練越熟,可丹田靈力總像被層薄冰裹著,在七層瓶頸處打轉(zhuǎn)。
“王師兄當(dāng)年卡在七層多久?”魏珩往靈泉井走去,木桶繩索在掌心勒出紅痕。
王猛撓了撓頭,柏枝上的雪沫簌簌往下掉:“我?整整數(shù)月。那會兒總想著硬沖,結(jié)果靈力亂竄,反倒傷了氣脈。后來跟著藥圃長老侍弄靈草,看它們春生夏長、秋枯冬藏,才明白有些坎得等——等靈力像冬雪下的根須,悄悄在土里扎夠了深,自然能破芽。”
魏珩提著靈泉往回走,雪落在肩頭,融成細水順著衣縫往下淌。他想起三個月前,在藏經(jīng)閣抄《清心訣》時看到的批注:“煉氣九層,層層如階。七階觀己,八階觀時,九階觀心。”當(dāng)時不懂“觀時”是什么意思,此刻看藥圃里被雪蓋著的靈草,忽然有些恍惚。
入秋時,他曾因急于突破,強行催動靈力,結(jié)果岔了氣,在床上躺了三天。王猛拎著藥湯來看他,說:“你看這窗外的梧桐,葉子黃了就該落,非逼著它留在枝上,只會被風(fēng)撕成碎片。”那時他只當(dāng)是安慰,此刻摸著凝露草凍得發(fā)硬的葉片,倒覺得這話里藏著修行的理。
夜里練劍時,魏珩特意放慢了速度。月光透過松枝,在劍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陳先生教他寫“季”字時,筆鋒在廢紙上留下的飛白。他忽然想起陳先生說的:“‘季’字有禾有子,禾要經(jīng)四季才能結(jié)果,人要熬過時日才能成器。”
劍招遞出的瞬間,他沒再刻意引導(dǎo)靈力,只順著呼吸的節(jié)奏揮劍。第一式“青云出岫”劃過夜空時,帶起的雪沫竟在空中凝而不散;第二式“松濤貫耳”落下時,丹田處的滯澀感忽然輕了些——就像結(jié)冰的河面裂開細縫,有暖水流了出來。
他就這么練到天明,直到第一縷晨光落在試劍臺的積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收劍時,指尖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酥麻,低頭看時,袖中木牌上的“七”字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模糊的“八”字。
回住處的路上,魏珩路過丹房外的梅樹,發(fā)現(xiàn)昨夜還緊閉的花苞,竟有一朵迎著寒風(fēng)綻開了。花瓣上的雪粒在晨光里閃著光,像極了記憶里某個冬日的細碎光點。他站在樹下愣了愣,忽然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借著晨光寫下一個“季”字。
筆尖落紙時,他終于懂了“觀時”的意思——不是被動等待,是像守著一季莊稼那樣,知道何時該澆水,何時該施肥,何時該忍著性子,等一場雪落,等一場花開。
王猛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手里捧著個熱氣騰騰的食盒:“看什么呢?凍傻了?剛長老來藥圃,說你氣脈穩(wěn)了,讓你別急著筑基,先把八層的底子打牢。”他打開食盒,里面是兩個冒著熱氣的肉包,“我入宗多年,見過太多八層就急著筑基的,十個里有九個栽在天劫的‘心劫’上。你這性子沉,該懂‘慢’比‘快’金貴。”
魏珩咬了口肉包,溫?zé)岬臏瓲C得他舌尖發(fā)麻,卻也暖得心里發(fā)漲。他把寫著“季”字的紙折好,塞進貼身的衣袋里,那里還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帶著讓他踏實的溫度。
從七層到八層,原來不是破了道關(guān),是懂了時節(jié)的理。
魏珩在煉氣八層打磨了整整一年零三個月,才在某個冬雪初融的清晨,于藥圃的第一株新芽破土?xí)r,感知到丹田內(nèi)的靈力如春水漫堤,悄無聲息地漫過煉氣九層的關(guān)隘。又經(jīng)三月溫養(yǎng),靈力凝練如琉璃,運轉(zhuǎn)間毫無滯澀,終于觸及煉氣大圓滿的境域。
他將此事告知王猛時,對方正蹲在丹房外曬藥草,聞言手一抖,半簸箕的青黛散在雪地里:“成了?我入宗多年,就沒見過你這般穩(wěn)的!”王猛拍著大腿笑,皺紋里還沾著藥渣,“當(dāng)年我沖到八層就急著抗劫,結(jié)果被雷劈得躺了半月,你這性子,天生是修仙的料。”
魏珩望著廊下被雪壓彎的竹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木牌。這一年多來,他每日侍弄靈草、夜練劍法,心境如藥圃的土壤般沉靜。陳先生教過的那些字總在腦海里浮動,“守”“季”……一筆一畫間的道理,他在日復(fù)一日的修行里慢慢咂摸,自忖心性早已如精鋼,別說心結(jié),便是尋常波瀾也難起。
申請去雷云崖抗雷劫的文書遞上去時,宗門的紅梅開得正盛。執(zhí)事翻看他的卷宗,贊道:“煉氣大圓滿,氣脈沉凝,心性穩(wěn)如老松,此去必能成功。”魏珩躬身謝過,心中并無多少波瀾,只當(dāng)這雷劫是修行路上一道尋常關(guān)卡。
王猛卻比他緊張百倍,抗劫前一日往他包袱里塞了足有三十張避雷符,還有一小瓶長老親制的凝神丹:“最后一道雷最是古怪,聽說能勾人雜念,你可得當(dāng)心。”
魏珩笑著將符紙收好:“王師兄放心,我心中坦蕩,何來雜念?”他說這話時底氣十足——自入青云宗,除了精進修行,便是侍弄靈草,與王猛談天,從未有過什么牽纏掛懷之事。那些從先生教的字里悟到的道理,早已融入呼吸,遇事只知沉心,不知何為動搖。
多日后雷雨崖。
雷云崖上寒風(fēng)如刀,刮得人臉頰生疼。魏珩選了塊背風(fēng)的崖壁,按王猛所授布下聚靈陣,三枚上品靈石在陣眼處漾開柔和的光暈。不多時,天空暗沉下來,鉛云如墨,雷聲在云層深處滾動,像有無數(shù)巨獸在其中蟄伏。
“我在崖下候著!”王猛的聲音被風(fēng)卷得很遠,“有異動就喊我!”
魏珩頷首,盤膝坐定。他深吸一口氣,運轉(zhuǎn)靈力護住周身,目光平靜地望向天際——第一道雷劫該來了。
果然,不過片刻,一道紫金雷光如利劍般劈下,直取他頭頂。魏珩不慌不忙,祭出一張避雷符。符紙在空中化為金色光盾,與雷光相撞,發(fā)出“轟”的巨響。光盾碎裂的瞬間,殘余的沖擊力撞得他氣血微涌,卻也讓丹田靈力更顯凝練,如被錘煉的精鐵。
他心中微定,指尖無意識地在膝頭劃過,像在描摹某個字的輪廓,穩(wěn)住翻涌的氣血。
第二道雷來得更快,青白色的電光如長鞭掃來,帶著摧枯拉朽之勢。魏珩不再用符,而是運轉(zhuǎn)《青云劍譜》的心法,將靈力聚于雙臂,硬生生接下這一擊。雷光穿透衣袖,在手臂上留下細密的焦痕,劇痛襲來時,他卻只皺了皺眉——煉氣大圓滿的靈力在經(jīng)脈中奔涌,瞬間便將痛楚壓下,經(jīng)脈反而因這雷霆之力更顯寬闊。
他心中更穩(wěn),看來這雷劫雖烈,卻也難不倒自己。
就在此時,烏云深處忽然翻涌出一道墨黑色的雷光,與前兩道截然不同,它沒有狂暴的氣勢,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沉寂,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緩緩罩下。
魏珩心中微動,這便是王師兄說的最后一道雷?他凝神戒備,靈力運轉(zhuǎn)到極致,只待雷光落下便全力相抗。
那墨色雷光在頭頂三丈處凝而不發(fā),像一塊浸了夜露的黑鐵,沉甸甸壓著人的呼吸。魏珩正凝神屏氣,猜度這雷劫的路數(shù),那團黑霧突然炸開——沒有預(yù)想中的雷霆轟鳴,只有無數(shù)細碎的墨絲電芒,像初春的冷雨,簌簌落在他周身。
他下意識抬手格擋,可那些電絲竟穿透護體靈光,徑直鉆進了他的七竅。
“唔!”
識海像是被塞進了一把冰錐,魏珩渾身劇顫,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噗”地噴在雪地上,紅得刺眼。靈力瞬間亂作一團,聚靈陣的光暈“咔嚓”裂開細紋——是心魔反噬!
怎么會?
他腦子里只剩這三個字。
眼前的景象陡然翻轉(zhuǎn),雷云崖的風(fēng)雪褪成破廟的霉味,草席上,陳先生正背對著他坐著,兩條空蕩蕩的褲管垂在席邊,在昏暗中像兩截枯木。少年時的自己跪在先生面前,小拳頭攥得死緊,聲音又脆又亮:“先生,我保證!以后絕不偷東西,一分一毫都不碰別人的!”
陳先生慢慢轉(zhuǎn)過頭,臉上的皺紋里還沾著趕路的塵土,卻笑得溫和:“阿珩記住,人窮不怕,就怕心窮。手腳干凈,腰桿才能挺直。”
“我記住了!”少年用力點頭,額頭抵在冰冷的泥地上,把那句承諾刻進了心里。
魏珩站在破廟的陰影里,渾身的血都像凍住了。
他看著少年時的自己,看著那張寫滿鄭重的臉,只覺得喉嚨里堵著燒紅的炭。
后來呢?
后來先生染了風(fēng)寒,咳得直不起腰,郎中說要生姜煮水驅(qū)寒。他兜里揣著幫人劈柴賺的三個銅板,夠買一塊生姜,可他看著藥鋪外堆著的柴火,心里卻瘋長起一個念頭:省下這三個銅板,能多買一捆柴,先生就能多烤會兒火了。
然后,他趁藥鋪老板轉(zhuǎn)身的功夫,飛快地從竹筐里抓了塊生姜,塞進懷里,像揣著塊烙鐵,一路狂奔回破廟。
他用那偷來的生姜,給先生煮了水。
先生喝下去的當(dāng)晚,咳得更兇了,臉漲得通紅,夜里發(fā)起高燒,嘴里反復(fù)念著“冷”。他守在旁邊哭,卻死死咬著牙,沒敢說那生姜是偷來的——他怕,怕先生知道他破了誓,怕先生收回那句“阿珩是好孩子”。
直到先生的手慢慢冷下去,直到最后一口氣咽盡,他都沒說。
草席上的先生忽然動了動,少年時的自己還在傻愣愣地跪著,而魏珩站在陰影里,看著先生枯瘦的手指指向墻角的竹筐——那里,還放著他沒敢扔掉的生姜皮。
“阿珩,”先生的聲音很輕,卻像鞭子抽在心上,“那天的生姜……”
自己和少年時的自己猛地抬頭,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魏珩看著那副怯懦的模樣,看著自己當(dāng)年如何把那句“我偷了”咽回肚子里,看著先生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終于明白——
他的心魔從來不是先生的死。
是他跪在先生面前發(fā)過的誓,轉(zhuǎn)頭就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是他明明破了諾,卻用沉默瞞了先生最后一程;是他親手用那塊偷來的生姜,不僅害死了先生,還玷污了那句“絕不偷東西”的承諾。
先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疼愛的少年,早已成了他最不齒的模樣。
“噗——”
又一口血噴出來,濺在破廟的泥地上。魏珩看著少年時的自己還在拼命搖頭,看著先生的眼睛慢慢閉上,只覺得識海像被萬千鋼針穿刺,痛得他幾乎要碎裂。
原來這才是藏在最深處的心魔。
不是愧疚于先生的死,是愧疚于自己親手撕碎了對先生的承諾,還敢用“先生不知”當(dāng)遮羞布,騙了自己這么多年。
頭頂?shù)哪坠怏E然收緊,帶著他自己藏了太久的、又燙又沉的罪孽,轟然落下。
這一次,他沒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