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漫過櫟陽鎮時,影魅的尖嘯還沒散盡,村民們早縮到了墻根后。張屠戶舉著的扁擔僵在半空,看著那些黑煙鉆進地縫,喉結滾了滾,沒敢再罵。
云層破開的剎那,仙鶴的唳鳴壓過了一切。白衣修士落地時,廣袖掃過的風帶著清冽的草木氣,玉簪上的流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他甚至沒看那些地縫,只屈指輕彈,一道瑩白弧線掠過鎮中心——裂開的地面像被無形的手撫平,連最后一絲震動都消弭了。
“地脈已平。”他聲音不高,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楚,“只是……根基有耗,恐生變數。”
村民們松了口氣,又提了心。有人往東南山坳挪腳,有人死死盯著自家屋門,沒人說話,也沒人看魏珩。
云鶴子的視線最終落在魏珩身上。他沒靠近,只隔了丈許遠,聲音低得像風:“你體內那物件,倒成了氣候。”
魏珩一怔。硯臺早已融入體內,那瞬間的灼痛后,便再無蹤跡——既摸不到形狀,也覺不出重量,只在呼吸間,能感受到一股溫潤的氣脈跟著流轉,仿佛他的四肢百骸里,本就藏著這樣一塊硯臺。
“感覺不到它在哪了?”云鶴子似笑非笑,“這才是真正的‘融’。你天生靈根殘缺,本與修行無緣,”他指尖虛點魏珩心口,“但這第二丹田不同,它替你補了那處缺。”
魏珩攥緊拳,指節泛白。他不懂什么靈根、丹田,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空落落的,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它能助你修行。”云鶴子收回手,轉身走向仙鶴,“去試試吧。只是記住——變數不止在地脈里。”
仙鶴沒入云層后,鎮子里靜了半晌,張屠戶第一個動了,扛著鋤頭往自家豬圈走:“管他娘的,先把豬喂了。”王婆拉著孫子往屋里縮,關門時嘟囔:“仙人說沒事,總比那小子靠譜。”
三日后,天剛蒙蒙亮時,雨就下來了。不是什么瓢潑大雨,是那種細得像絲線的雨,沾在臉上涼絲絲的,打濕了領口也不覺得。
魏珩背著那只舊竹簍,站在鎮口的老槐樹下。竹簍里窸窸窣窣響——底層墊著那卷磨得發亮的草席,角上補了三塊補丁;中間塞著那把掉了漆的錫壺,是自己和陳先生用了好多年的,壺嘴還缺了個小口;最上面壓著半塊干硬的麥餅,和昨天李清沅來塞給他的咸菜罐。都是些能用,卻又不值當帶走的東西,他卻一件件疊得整齊。
雨絲落在槐樹葉上,沙沙響。他抬頭望了望,樹杈間還掛著半塊破舊的木牌,是當年陳先生寫上“破廟”二字掛上去的,風吹日曬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陳先生教他寫“雨”字,說豎鉤要像這槐樹的主干,穩穩扎在土里,四點要像此刻的雨,輕輕巧巧,卻能潤透地。
那時候他總寫不好,筆尖在泥地上蹭出歪歪扭扭的印子,陳先生就蹲在旁邊笑,用樹枝重新劃:“急什么?字要慢慢寫,路要慢慢走。”
空氣里有股潮濕的土腥氣,混著遠處灶房飄來的柴火味——是有人在做早飯了。他知道,張屠戶該在豬圈里罵罵咧咧,王婆該在門口曬咸菜,李清沅該在井邊打水……這些聲音和味道,像一張網,纏了他十幾年。
雨漸漸密了些,打濕了竹簍的帶子,涼意順著肩膀往骨頭里鉆。他吸了吸鼻子,轉身踏出第一步。
腳剛落地,就聽見身后傳來“哐當”一聲——是張屠戶家的豬圈門沒關緊,被風吹得撞在墻上。他沒回頭,只是把竹簍背得更穩了些。
走過那道塌了一半的鎮門時,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像誰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他忽然想起陳先生臨終前,眼神渾濁卻抓著他的手不放,嘴唇動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那時候他不懂,現在胸腔里那股溫潤的氣脈輕輕跳了跳,像在替他應了聲。
路兩旁的田埂泛著青黑色,剛翻過的泥土被雨一泡,軟得能陷進半個腳掌。他走得很慢,竹簍里的錫壺偶爾撞在草席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在數著步數。
雨還在下,不大,卻把天洗得發灰。身后的櫟陽鎮慢慢縮成個模糊的影子,老槐樹的枝椏在雨霧里若隱若現,像個沒說完的句點。
他摸了摸心口,那股氣脈隨著腳步輕輕起伏。走吧,他想。走慢些,也好。
魏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幕盡頭時,鎮口的老槐樹下,雨絲突然詭異地凝滯了一瞬。
沒人看見,樹根部那幾個孩童打鬧時沒在意的黑點兒,正順著樹皮上的紋路慢慢爬——不是水流的方向,是逆著向上,像無數條細弱的黑線,悄無聲息地纏上最粗的那根枝椏。
黑霧在雨里暈開極淡的影子,比夜色更沉,比墨汁更稠。
一陣風從樹洞里鉆出來,帶著股腐朽的氣息,掠過地面時,竟在濕泥上掃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筆畫,像“一”,又像未寫完的“字”。
緊接著,一道聲音響了。不高,卻像直接鉆進了地底深處,帶著某種被壓抑了太久的黏滯感,在空無一人的鎮口輕輕回蕩:
“……字,還沒寫完呢。”
雨還在下,打在槐樹葉上,沙沙響,像誰在低頭寫字。而那道剛掃出的筆畫旁,又慢慢滲出了新的墨痕。
雨絲斜斜地織著,把前路泡成一片模糊的灰。魏珩走出約莫半里地,腳下的泥路漸漸硬實起來,竹簍里的錫壺不再磕碰草席,只剩雨打在竹篾上的沙沙聲。
他忽然停住了。
背后的櫟陽鎮像塊被水泡軟的墨錠,輪廓在雨霧里暈開,老槐樹的枝椏是那最濃的一筆。他喉頭動了動,沒回頭,卻先把竹簍卸在路邊,沾著泥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其實蹭不蹭都一樣,早就被雨打濕了。
然后,他緩緩轉過身。
鎮口空無一人,只有雨絲在風里打著旋。張屠戶家的煙囪還在冒煙,王婆的菜地隱約有個彎腰的影子,破廟的斷墻在雨里像道疤……這些東西他看了十幾年,從前只覺得是糊口的地方,此刻卻像被硯臺磨過的墨,濃得化不開。
他對著那片模糊的影子,“咚”地跪下。
膝蓋砸在硬泥地上,濺起的泥水混著雨珠打在褲腿上。他沒管,腰桿挺得筆直,又“咚”地磕下去——這一下用了力,額頭撞在地上的聲響,竟蓋過了雨聲。
“第一頭,謝鎮子里的土。”他在心里默默說。不管是埋著陳先生的那抔,還是養著莊稼的這方,終究讓他活了下來。
第三聲響頭磕下去時,額頭已經發麻。雨順著發梢往下滴,滴在地上,和泥水融在一起。
“第二頭,謝……謝那些沒趕我走的日子。”他想不起具體是誰,或許是張屠戶某次多給的豬下水,或許是李清沅爹曾遞過的半塊餅,又或許,只是沒人真的把他扔進地縫里。這些零碎的東西,像陳先生教他寫的筆畫,看著散,拼起來卻是他十幾年的日子。
“第三頭……”他頓了頓,額頭貼著冰涼的地面,能感覺到泥土里藏著的潮氣,“我魏珩,走了。”
沒說什么時候回來,也沒說要做什么。可胸腔里那股溫潤的氣脈突然熱起來,像硯臺里剛磨好的墨,順著血管往四肢漫。他想起云鶴子說的“第二丹田”,想起陳先生寫“人”字時總說“要站得穩”,想起影魅鉆地縫時那股子兇戾——原來這世道,真的有比餓肚子更可怕的東西。
他慢慢站起身,額頭的紅印被雨水沖得淡了,卻像刻進了骨里。拍了拍膝蓋上的泥,重新背起竹簍時,腳步比剛才沉了些。
“以后啊……”他望著前路,雨霧里仿佛能看見陳先生用樹枝劃地的樣子,“要做個能護住自己的人。”
不是說說而已。他摸了摸心口,那股氣脈輕輕跳了跳,像在應和。若是再遇著影魅那樣的邪祟,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只能躲,得敢站出來,哪怕手里只有根樹枝——就像陳先生教他寫“勇”字時,那最后一筆總是用力戳進泥里。
“還要……”他頓了頓,想起云鶴子說的“修行”,想起那融入骨血的硯臺,“得弄明白,這字里藏著的到底是什么。”
陳先生寫了一輩子字,到死沒說清;硯臺融進了他的身子,總該不是平白無故。他不懂什么靈根、丹田,只知道以后的路,得帶著這些問號走。
雨還在下,卻好像小了些。他最后望了眼那片模糊的鎮子,轉身大步往前邁,竹簍里的錫壺偶爾晃一下,發出清脆的響,像在替他數著步數。
他沒看見,在他轉身的剎那,鎮口老槐樹下,那道攀著樹干的黑霧突然頓了頓,仿佛被什么驚動。而他磕過響頭的那片泥地上,三滴混著雨水的血珠正慢慢滲進土里,在看不見的深處,與一縷極淡的金光輕輕碰了一下。
暗處的聲音又響了,比剛才更沉,像從地脈深處鉆出來的:“……這字,才算起了筆啊。”
雨聲里,魏珩的身影漸漸遠了,只有那道被踩實的泥路,在雨里靜靜躺著,一頭連著他磕過的響頭,一頭通向看不見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