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村,鎮海衛臨時軍營。
黑煙雖已散去,但焦土與血腥的氣息依舊濃重。
林鼎身披玄甲,佇立在臨時搭建的哨樓之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渾濁奔流的蒼梧江入海口,那里通往鐵錨島盤踞之地。
他身后,臨時營地里,鎮海衛的精銳們正在打坐調息、磨礪法器。
空氣中彌漫著肅殺之氣。
八百里加急的奏報早已發出數日。
他在等,等朝廷剿滅鐵錨塢的旨意,等一個名正言順揮師東進、犁庭掃穴的機會。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營地的肅靜。
來的并非驛馬傳令兵,而是數騎身著宮中內侍服色、氣度陰柔的人馬。
為首一名中年宦官,面白無須,神情倨傲,手持一卷明黃綢緞,在數名隨從護衛下,徑直闖入營地核心。
“圣——旨——到——!鎮海衛蒼梧分舵百戶林鼎,接旨——!”
尖細高亢的唱喏聲如同冷水潑入滾油,瞬間讓整個營地死寂下來。
林鼎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
他身形一晃,自哨樓飄然而下,落地無聲,快步走到宦官面前。
單膝跪地,玄甲覆霜,聲音沉凝:“臣,鎮海衛蒼梧分舵百戶林鼎,恭迎圣旨!”
身后的林薇、云娘、紅袖以及所有在場的士卒,齊刷刷單膝跪倒。
宦官展開圣旨,尖細的聲音在營地中回蕩,字字清晰,卻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查,蒼梧江匪患,雖兇頑殘暴,然敵情不明,或有筑基妖人潛藏,恐大軍輕進,反遭其害,徒損國威……”
“著令鎮海衛蒼梧分舵百戶林鼎,即刻收兵回營,嚴加戒備,無朝廷明旨,不得擅動刀兵,所部軍卒,勤加操練,安撫地方,待敵情明朗,再圖進剿……欽此!”
“什么?!”
盡管早有預感,圣旨的內容依舊如同驚雷炸響。
營地里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聲和低低的驚呼。
許多士卒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震驚、憤怒與困惑。
敵情不明?恐有筑基妖人?這借口蒼白得可笑!
那些堆積如山的尸骸,那些被擄走的哭喊,難道朝廷視而不見?
林鼎跪在那里,身形如山,紋絲不動。
但跪在他身后的云娘和紅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家大人周身散發出的寒意。
以及玄甲之下,那驟然繃緊如同磐石的肌肉。
他低垂著頭顱,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眼神。
但那股壓抑的、幾乎要沖破玄甲的滔天怒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筑基妖人?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鼎心中冷笑,翻涌著驚濤駭浪。
鐵錨塢橫行多年,其塢主玄鱷上人練氣九層是眾所周知。
何來敵情不明?何來筑基妖人?
即便萬一,那玄鱷上人僥幸突破筑基期,那也絕非他筑基中期的對手。
更何況,還有近百名練氣六層以上的鎮海衛在此。
大軍壓境之下,那鐵錨塢又如何能抵擋?
這分明是……有人不愿看到鐵錨塢被剿滅!
朝中有人收取鐵錨塢供奉的事情,他有所耳聞。
可他實在難以想象,這鐵錨塢背后牽扯的利益,大到連這累累血債都能被輕易壓下?
大到竟連當今天子都能被影響?
“林百戶,接旨吧。”
宦官的聲音帶著一絲催促和居高臨下,仿佛在欣賞著這群武夫的屈辱。
時間仿佛凝固。
終于,林鼎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伸出雙手,動作平穩,聲音低沉,聽不出絲毫波瀾。
“臣……林鼎,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接過了那卷輕飄飄卻又重逾萬鈞的明黃綢緞。
宦官臉上擠出一絲假笑:“林百戶深明大義,陛下體恤將士安危,以大局為重,徐徐圖之方是上策,這安撫地方、整肅軍備的重任,可就托付給林百戶了。”
“咱家還要去別處宣旨,告辭。”
宦官一行人揚長而去,馬蹄聲很快消失在遠處。
營地里死一般的寂靜。
壓抑的怒火、失望與屈辱,幾乎要將空氣凍結。
所有目光都緊緊盯著林鼎,看著他緩緩站起身,握著那卷圣旨,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林鼎沒有看任何人,他轉過身,面向蒼梧江入海口的方向,背對著整個營地。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般在營地中炸響,瞬間撕裂了所有的壓抑:
“傳令!”
“大人?”云娘心頭劇震,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失聲。
林鼎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全場。
那眼神中再無半分壓抑的怒火,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凜然!
“全軍——拔營,目標,鐵錨島,即刻開拔!”
“什么?!”
這一次的驚呼聲比之前更大,充滿了難以置信。
抗旨?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大人,三思啊!”
紅袖臉色煞白,急步上前,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那是圣旨,抗旨不遵,形同謀逆,大人您的前程,還有小姐她……”
云娘也急切道:“大人,朝廷態度已明,此時強攻,名不正言不順,勝則無功,敗則萬劫不復,更會連累所有被擄百姓。”
“請大人以大局為重,暫忍一時之憤!”
林薇也驚呆了,她看著父親決絕的面容,心亂如麻。
林鼎的目光緩緩掃過云娘、紅袖,掃過一張張震驚、擔憂、卻又隱隱渴望著復仇的士卒臉龐,最后落在女兒蒼白的臉上。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濁氣仿佛帶著無盡的血腥與冤屈。
他猛地將手中那卷明黃的圣旨,狠狠地摔在腳下焦黑的土地上。
“大局?前程?性命?”
林鼎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與火的重量。
“看看這片焦土,聽聽那些被擄走的百姓在魔窟里的哀嚎,想想那些被虐殺的婦孺嬰兒。”
“他們的大局在哪里?他們的前程在哪里?他們的性命又在哪里?!”
他猛地一指鐵錨島方向,玄甲在夕陽下折射出冰冷的、如同刀鋒般的光芒。
“朝廷旨意?”
“哼,若為官一方,手握兵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治下百姓被屠戮、被擄掠、被當成豬狗牲畜虐殺,而不敢越雷池一步,只為保全自己的頂戴花翎、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