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穿著格子呢大衣的女人,其實并不算漂亮。
周景明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不妨礙她成為改變他一生的人。
周景明只是想抄近路趕去錦官城班車站,拐進車站附近巷道的時候,她就在里邊。
擦肩而過之際,她忽然尖叫一聲,將周景明給拉住:“你個流氓……”
后面的事情就是一幫子人沖進巷道,將他堵在巷道里,他被扣了個名頭,有了在沙坪農場長達五年的勞教生涯。
這讓他深深明白一個道理:有姑娘待著的巷道不能隨便進,特么有毒!
這段幾十年前的記憶,很難不刻骨銘心,加之后續引發的一些事兒,讓周景明心里充滿恨意。
從勞教農場出來,周景明回家一趟,只是待了兩天,就趕往錦官城,在商店里邊買了把彈簧刀揣著,每天在那條街面上轉悠,試圖找到那個女人,打算讓她再尖叫一次。
只是,等他來到錦官城,那條巷道已經不復存在。
老舊的房子被拆,變成了幾棟聯排的四層小樓,全是商店門面。
他在城里各處游蕩了大半月,終于認清現實,放棄了報復。
因為他發現,那女人,屬實是混入人群,就泯然于眾的類型,五年的時間,漫長得他都已經記不清她是什么模樣了,或者說,看著街上往來的,年歲差不多的女人,感覺都像。
但總不能見人就遞刀子。
滿腔的憋屈,他只能繼續憋在心里,試圖在某一天真正遇到,喚醒最腦海中最深處的記憶。
這一憋,就是一輩子,成了周景明終身憾事。
此時此刻,周景明陡然看到那個巷道口的時候,記憶瞬間被喚醒,如臨萬丈深淵,立馬警覺駐足。
“我明明領著團隊在洪沙瓦底開著吸沙船進行淘金作業……怎么會突然回到了這里?”
他腦子有些發懵,懷疑眼前所見的一切,是在夢里。
……
七四年,初中畢業,十六歲的周景明響應號召,懵懂地憑著一腔熱血,義無反顧地去了北大荒當知青,憑著踏實能干,還透著一股子機靈勁,深受農場場長喜歡。
七六年的時候,在場長的推薦下,周景明上了工農兵大學,三年后畢業,分配到烏城一個地質隊搞勘探工作。
這一做就到了八四年。
這個時候的周景明,二十六歲。
也正是這一年,隨著改革開放大氣候的變化,個體、私營經濟政策的穩定和從業人員地位的提高,甚至有大批官員和書齋中的知識分子改換身份,投身私營工商界,掀起了第一波下海潮。
下海這個詞,在那年頭,還隱隱含有從高就低的意味。
傳統的國人一直歧視商人,稱商人是奸商,至于做工,更是等而下之。
這也能理解,國人口中所頌的,向來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和“學而優則仕”。
但下海能賺錢,能很快過上更優渥的日子,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周景明其實也厭倦了每天在荒郊野嶺挖槽探礦還沒幾個錢的日子,他放棄了地質隊的工作,辦理了停薪留職,也打算下海試一試。
只是沒想到,從烏城坐火車幾經輾轉,回到錦官城,準備轉乘班車回老家路上,碰到這么一檔子事兒,下海沒下成,反而拐道去了勞教農場。
等五年后出來,一切早已經物是人非。
雖說是改革開放,但其實社會還比較封閉,像周景明這樣的情況,先不說徹底丟了地質隊的工作,想去干點什么都被嫌棄。
他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同大多數同樣蹲過班房或是去過勞教農場的人一樣,繼續走五年前就定下的路子:下海創業經商。
但創業經商,需要本錢,對于此時一窮二白的周景明來說,起步都難。
所以,他迫不得已選擇了另外一條來錢快,也比較熟悉的路子:淘金。
想要花上一年時間,先積攢些本錢再說。
西方十九世紀的淘金熱,催生出兩座以金山命名的城市,一個是漂亮國的舊金山圣弗朗西斯科,一個是澳洲的新金山墨爾本。
其實,在國內也有兩座金山,一座在東北的大興安嶺,一座在北疆的阿勒泰地區。
在北疆幾年的地質勘探工作,周景明對那座位于中俄蒙哈四國交界處的阿爾泰山了解得最多,自然選擇更為熟悉的地方。
阿爾泰,本就是蒙古語金子的意思。
阿爾泰山,就是一座金山。
八零年的時候,國家取消了禁止私人采金的禁令,幾年內,數十萬淘金客懷揣發財的夢想,如狂潮般涌入東北、北疆和各處有金礦的地方。
周景明也成了其中一員,并且,這一去,就踏上了天涯淘金的路途,一走就是一輩子,那是礦業市場中的另一個江湖。
……
就在兩個月前,周景明組建的團隊前往鄰國洪沙瓦底,看中了一片淘金區域。
那片區域整體上歸順了洪沙瓦底的政府,當地民兵組織與政府軍合作,但當地的財政支出百分之三十來源于政府,而百分之七十則需要民兵組織協調,于是,此地的木材和金礦行業基本由民兵組織掌控。
周景明去了以后,直接跟他們的首腦聯系。
一開始人家根本不理,后來,周景明了解一些情況,給他們運衣服等緊缺物資,給他們交錢,來到國內也熱情款待,很快就搞定了,把那段選中的預計至少出金三噸的河道整個簽了下來。
他另外組建了一個公司,與洪沙瓦底的民兵組織屬下的金礦開采公司開展合作,避開洪沙瓦底的政府監管,正式開始了新一輪的淘金。
三噸黃金,以市場價來算,能大賺一筆,項目完成后,上了年紀的周景明知道自己也可以收山安享晚年了。
可怎么突然就不在船上,而是出現在錦官城這個該死的巷道附近?
……
“在吸沙船上,好像聽到河岸邊的林子里有槍聲……”
“那槍難道打的是我?”
“洪沙瓦底的項目,在起初爭奪礦權時,還有個來自龍江的淘金客,我這里順利簽訂協議,他才知道上了別人的當,被人騙去百萬,心有不甘,又來找我提出合作,被拒絕后,就把怨氣撒我身上,下黑手?”
“嗯,很有可能!”
“難道,我重生了?”
腦袋里快速地分析后,周景明不敢相信地扭頭看向一旁久經歲月顯得斑駁的墻壁上,還未寫完的標語很新鮮,正在涂抹紅色油漆的宣傳員就在前面。
他伸手摸了摸字體,指頭上沾染的油漆粘人,觸感很真實。
旋即,他又看向街面,騎著自行車的人流往來穿梭。
清脆的鈴鐺聲匯集在一起,顯得很嘈雜。
供銷社、糧油店、百貨大樓,偶爾駛過的老式解放牌汽車……
那是他記憶深處難以磨滅的年代光景。
再看看自己,腳蹬黃膠鞋,身穿單位發的軍大衣,頭戴捂耳帽,身背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帆布雙肩包……
周景明使勁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擰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
真實!
為了進一步確認,他叫住一個路人,詢問了日期,那人用看待神經病的眼神看著他,給出了答案。
那一刻,周景明確信自己重生了。
重新出現在離開地質隊回到錦官城,趕赴班車站即將拐入那巷道的節點。
他記得這個日子,是一月十八號,再過差不多半月,就是春節了。
“重生好啊。人生既可超百載,何妨一狂再少年。我這可是真年輕了。
都說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正好重走一遍淘金路,往事于我而言,正是來者,上輩子的恩恩怨怨不少,都能好好計較一番,挺好!”
周景明心里沒有絲毫失落,更多的是隱隱的興奮。
他目光落到那巷道口,輕笑:“在里邊等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