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明乘坐的班車像是醉漢一樣,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搖晃了一天,終于進入江陽地界。
看著窗外的山山水水,他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仿佛時光倒流。
隨著車子不斷地靠近家鄉小鎮,相對他現在年輕的身體,對家鄉幾十年前的很多記憶卻如存放不好的老舊黑白照片,斑駁模糊。
但總有些記憶,銘刻在心,一輩子不曾忘記。
牽系著這一切的是那條從家門口經過的沱江。
發源于蜀地九頂山的沱江一路奔騰,浩浩蕩蕩流經江陽境內。
在海潮鎮的拐彎處,有一個過船接駁的小渡口——葫蘆嘴。
葫蘆嘴渡口附近有三個村子,幾百戶村民,有一千多號人。
周景明的父親周德同,生產隊的時候,就被公社安排在渡口擺渡,那時候記工分,風里來雨里去,換一家微薄的口糧。
改革開放,土地下放到戶,周德同把擺渡的事情也接了下來。
平日里母親沈鳳琴下地干活和打理家務,父親則是扛著船篙早出晚歸,往返兩岸渡口,接送前往鎮上的村民。
送人過河,定的價格是一個人一毛錢,但都鄉里鄉親的,父親從不開口要錢,主打一個隨意,有就給,沒有就算。
一個月下來,少的時候十多塊,多的時候能有二十來塊,也就勉強混個溫飽,日子過得平平淡淡。
遠遠瞧見小鎮邊上那棵大泡桐樹,周景明讓司機將他放下。
這棵泡桐樹,周景明熟悉。
泡桐樹邊有條小道通往渡口,以前上小學、初中的時候沒少走。
關于泡桐樹、小路,周景明記憶最深刻的,只有兩件事。
一件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雙親具體因為什么事兒吵架,周景明記不清了,只記得母親一氣之下回了娘家,五日未見歸來,早出晚歸的父親終于見識到每天回到家只有冷水酸湯泡飯的威力,決定去外婆家將母親叫回來。
父親生怕自己沒有說服力,硬是把周景明給叫上,那天天氣太熱,爺倆在泡桐樹下歇過腳。
在那里,周景明問了父親一個問題:堂哥堂姐他們名字都是周星什么什么,就連妹妹也叫周星瑤,為什么偏偏自己的字輩跟他們不一樣,不叫周星明,而叫周景明。
父親告訴他,他剛出生的時候,家門口路過一個老先生,進屋討飯吃,見老先生戴著黑框眼鏡,上衣袋插著鋼筆,知道他是個有文化的,就請他幫忙給取個名字。
老先生想了一陣,讓父親拿來紅紙,寫下了周景明三個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補了一行字: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說這句話是名字的出處,只要念起這個名字,就能讓人感受到春光和煦,陽光正好。
周德同不識字,只覺得那些字好看,比會計寫得漂亮,端端正正,還很大氣。
他也說不上這名字的好壞,在公社主任下村來檢查生產工作的時候,他還專門拿著紅紙去讓主任看過,也說是好名字,就沒管什么字輩不字輩,登記的時候,就用上了。
周景明想要看看那張紅紙,周德同卻是犯難了。
見周景明追得緊,他撓頭訕笑,告訴周景明:“那天我也不知道吃什么,竄稀,急著去茅房,后來發現沒帶苞谷葉,兜里就掏出那張紅紙……”
一聽這話,周景明氣急敗壞,轉身就走:“你怎么能拿寫著我名字的紙擦屁股?我不去外婆家了,要去你自己去。”
周德同趕忙上前拉住:“要是有東西擦溝子,老子才不用那張紅紙,你知不知道,把老子溝子都染紅了……別氣了,等回來給你做個柳笛,行不行?”
于是,周景明不滿的情緒,被父親用垂柳枝條上取下來的柳皮做成的,吹起來嗚嗚響的柳笛給壓下。
現在想來,周景明卻是暖心地一笑,更多是源于自己不識字的父親,竟然能將那句古文給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還能歪歪倒倒地畫出來,足見用心。
另一件事兒,是關于妹妹周星瑤的。
明明上學有更近的大路,她卻每次都犟著要往這條小路來。
原因無它,大路上到處是黃水坑和爛泥,尤其是雨天,一走一噗嗤,等到了學校,鞋子裹滿了黃泥,褲腿上也全是泥漿。
那時候,妹妹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一雙雨鞋。
而那條沒多少人走的長滿了結巴草的小道也成了她的選擇,盡管照樣濕鞋濕褲腿,好歹沒泥。
連帶著不放心妹妹的周景明也跟著走了不少時間。
所以,他到了北大荒當知青,拿到第一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把錢連著一封信寄回來,讓父母給妹妹買了一雙紅色的短筒雨鞋。
只是,這就不是農家孩子能好好讀書的年代,周星瑤小學結束,就回到生產隊,幫著放豬掙工分了。
時間已經不早,周景明沒有在泡桐樹下過多停留,順著小路朝著葫蘆嘴渡口走,看著周邊的一切,努力撿拾著自己的記憶。
二十分鐘后,他來到渡口邊的草坡,并沒有看到擺渡的父親。
他雙手攏成喇叭狀,朝著對岸呼喊:“過船——來——啰!”
聲音被河風扯成絲線,掠過冰冷的河面,也驚飛樹梢的烏鴉。
等了沒一會兒,對面的老屋里,鉆出一道身影,快步走向藏在蘆葦蕩深處的渡口,很快,一艘孤獨的老木船,像是一塊被河水泡軟的方糖,破水而來。
待到了近處,看到站在岸邊的是周景明,周德同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回頭沖著對岸扯著嗓子地喊:“婆娘,兒子回來咯……”
他這一聲呼喊,余音還在山間回蕩,老屋里又跑出一人,站在門口張望,跟著也朝河岸邊跑來。
這一刻,再次看到雙親的周景明止不住熱淚盈眶。
周德同撐著船,緩緩靠岸,他跳下船,將纜繩拴在柳樹上,迎了過來,立馬注意到周景明的異樣:“怎么還掉眼淚了?”
周景明毫不避諱地拉著袖子,擦了下眼睛,沖著周德同微微笑笑:“想你們了!”
“我還以為是在外邊遇到什么事兒了……這次回來打算待多長時間,還是像往年一樣,過完年就走嗎?”
“這次我多請了幾天假,能在家呆一個多月,反正回去,暫時也干不了什么!”
“好,好……你媽還等著呢,外邊冷,趕緊回家!”
周德同忙著來接雙肩包,周景明隨手遞給他,跟著接過他手中那根近三米的船篙。
船篙常年使用,竹節處包著的銅箍已經磨得發亮。
“好長時間沒撐船了,你行不行啊?”
周德同有些擔心。
周景明信心滿滿:“打小就會的事兒,放心!”
周德同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他提著包先上了船。
待他坐穩后,周景明解下纜繩,提著船篙跳上船,船篙插入河水中,用力向后斜撐,驅動著船朝著河面行去。
老木船的甲板泛著陳年的桐油香,船舷上深深淺淺的劃痕,是無數次與河石碰撞留下的,像極了歲月在周德同臉上留下的皺紋。
隨著木船離對岸越來越近,母親的面容也在周景明眼中變得清晰起來。
他記得,每逢陰雨的冬天放學回來,母親只要在家,就會在河岸邊張望,兄妹倆一走近,她就會用準備好的毛巾擦擦兩人濕漉漉的頭發、小臉和小手,嘴里念叨著:“河風涼,快回家,進屋喝碗姜湯!”
家里土灶臺上的大銅壺,總是一直燒著滾水,還有為過往的村民準備的從山上采摘來的老鷹茶。
這一次,周景明跳下船拴好纜繩后,沈鳳琴靠了過來,仔細端詳著他,一臉憐愛:“看看你,瘦了,還更黑了……”
周景明拍拍胸脯:“媽,你就別瞎擔心了,身體壯實著呢……回家!”
一家三口一起往家里走。
一進屋里,周景明就聞到了屋子里彌漫的香氣,立刻直奔土灶,從灶里面刨出一個燒得正好的紅苕,拍拍灰,簡單地抓撓幾下,剝了些皮,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邊塞。
滾燙的紅苕入口,燙得他不停地吸冷氣,倒把沈鳳琴看笑了:“你慢點吃……”
但又覺得奇怪,她跟著又問:“你不是最討厭吃紅苕嗎?”
周景明笑笑:“又喜歡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