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賽宮的硝煙濃得化不開,像一塊浸滿血與火的裹尸布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上。英吉利跪在冰冷碎裂的大理石地磚上,昂貴的軍呢大衣下擺浸在混合了葡萄酒、火藥殘渣和不知誰的血泊里,沉甸甸地散發著絕望的氣息。他懷中十三洲的身體正以一種令人心慌的速度冷下去,少年殖民地最后一絲微弱的喘息帶著茶葉的苦澀和肺腑破裂產生的血沫,噴在他早已被雨水、汗水和淚水浸透的襯衫前襟,留下逐漸黯淡的印記。沒有臨終的和解,沒有戲劇性的原諒,只有橫亙了二十年的高壓統治與激烈反抗,在這富麗堂皇的廢墟里凝固成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而生命正從鴻溝的一側不可挽回地流逝。
法蘭西的身影沖破彌漫的灰霾,她沒再保持那份刻意維持的優雅從容,筆挺的將校制服上沾滿了墻灰和油污,一絲不茍束在腦后的銀發也散落了幾縷,黏在滲出細密汗珠的額角和臉頰。唯有胸前那枚鳶尾花胸針依舊詭異地別著,只是別針深深刺入了布料,仿佛是她強行固定住的最后一點體面。她手中握著的不再是象征性的羊皮紙,而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正是英吉利多年前贈予她的“防身禮物”,此刻卻用來割開十三洲浸透血的沉重軍裝。“讓開!”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鋒利,靴尖粗暴地踢開英吉利僵持著的手臂,“你想看著他流干最后一滴血嗎?你這該死的、傲慢的、瞎了眼的白癡!”
英吉利翡翠色的瞳孔劇烈震顫,仿佛冰面下的火山終于崩裂,他非但沒有松手,反而將少年冰冷的身軀更緊地箍進懷里,像是瀕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幾乎掐進對方毫無反應的臂膀肌肉里。“他…”喉嚨像是被鐵銹堵住,擠出的聲音破碎不堪,“他不能…”這句話虛弱得近乎哀求,是對法蘭西,對自己,還是對那從未垂憐過他們的命運?二十年來建立的所有冷硬、權威、算計,在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底下最深沉的、從未敢承認的恐懼。失去這個他一手塑造、又極力摧毀的生命,這個流淌著他的文化血液卻又與他截然不同的存在,這份扭曲的、唯一的“擁有”。
法蘭西的匕首沒有停頓,利落地劃開礙事的布料,露出十三洲胸前那片可怕的創傷。傷口邊緣外翻,顏色可怖,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只能擠出更多稀薄的血水。她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指尖精準地壓住最主要的出血點,觸感冰涼而黏膩。另一只手迅速扯下自己頸間昂貴的絲巾,看也不看便團緊塞進傷口深處,試圖堵住那生命的潰堤。絲綢瞬間吸飽了鮮血,沉甸甸地墜在傷處。“你的船!”她猛地抬頭,紫色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是憤怒,是恐懼,也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孤注一擲,“你那些該死的、引以為傲的皇家海軍醫療設備呢?!藏在哪了?!說啊!”她的咆哮在空曠的鏡廳里回蕩,壓過了遠處零星的炮火聲,“他要是今天死在這里,英吉利,我們之間這百年來的互相憎恨、算計、還有那些…那些見不得光的…”她的話語頓了一下,似乎被某個詞燙到了舌頭,隨即化為更猛的怒火,“就全都成了世界間最可笑、最徒勞的垃圾!你聽見沒有!”
這話像一記冰冷的耳光抽在英吉利臉上,將他從短暫的崩潰中打醒。他深吸一口嗆人的硝煙,眼底的混亂被一種更深沉、更可怕的決絕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虔誠地調整手臂的角度,將十三洲癱軟的身體更穩地抱起,避開那可怕的傷口,每一個動作都輕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無價易碎的珍寶。“跟我來。”他的聲音恢復了往常的冷硬,但那冷硬之下是無法掩飾的、劇烈的顫抖。他抱著懷里輕得過分的重量,邁開步伐,大步流星地穿過彌漫的硝煙,踏過滿地的水晶碎片和撕毀的條約殘頁,昂貴的皮靴踩在油畫碎片上,踩在散落的珠寶上,堅定不移地走向宮殿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出口。
法蘭西寸步不離地緊跟在側,一只手仍死死按著那不斷滲出生命跡象的臨時敷料,另一只手警惕地按在腰間的配槍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任何可能的威脅或障礙。鮮血從她的指縫間不斷滲出,滴落在他們經過的、描繪著帝國輝煌歷史的華麗地毯上,留下一條斷斷續續的、觸目驚心的紅色軌跡,蜿蜒穿過這片由野心、愛恨和權力構筑的廢墟,像一條絕望中開辟出的、通往未知終點的荊棘之路。
遠處,塞納河上飄來低沉而持續的霧笛聲,穿透炮火的喧囂,像是為一場未完成的悲劇奏響的沉重背景樂,又像在迷霧中指引著一個誰也無法預料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