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年,三月十五。
奉天殿,辛丑科殿試。
策題早已頒賜下來,諸多考生都打好了草稿,正一筆一劃的書寫答卷。
獨鄢懋卿一人面前的稿紙上沒有半點墨跡,依舊咬著筆桿,托著腮幫,失神的目光狀似神游。
這姿態自是引得來往的監試官和巡綽官屢屢側目,心中悄然將他當做了重點關照對象。
“好消息,穿越過來就上岸了。”
“殿試沒有淘汰名額,只要能到殿試這一步,就已經拿到了進士功名,無非分個甲第名次。”
“壞消息,上的是大明嘉靖朝的岸。”
“這一朝皇帝其智若妖,朝廷滿朝悍臣,卻個頂個的不當人。”
“在這個時期為官,難啊。”
“投靠清流,為嚴黨不容;”
“依附嚴嵩,被清流攻訐;”
“還有派系中無休無止的內斗,更是防不勝防,而且更加殘暴,甚至致仕之后都要趕盡殺絕;”
“忠心皇帝,不但要被嚴黨和清流合攻,還有極大的可能被皇帝當白手套,用完即棄,棄之敝履。”
“何況就連嘉靖帝自己都是一尊自身難保的泥菩薩,他雖然不玩水,但意圖取他性命的火災也沒斷過,還差點被宮女勒死,這里面的水不知道有多深;”
“可要是選擇做個只忠心國祚社稷的孤臣……”
鄢懋卿目光聚焦,看向了不遠處一個面皮白皙的書生。
此人喚作沈坤。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將成為這一科的狀元,依照明朝的慣例,直接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職。
然后就是因為堅持不站隊,十五年不得升遷,直到母親過世回淮安老家丁憂,恰逢倭寇竄犯當地,官軍**一觸即潰,于是毅然變賣家產,組織鄉兵全殲來犯倭寇,立下經略御侮之功,民間稱其為“武狀元”,將他的鄉兵稱作“狀元兵”。
然而他最終的命運卻是,剛因抗倭之功得到舉薦升官,就在未及上任之際遭群臣誣告彈劾,不久逮京拷訊,死于錦衣衛獄中。
鄢懋卿又側目看向另外一個嘴唇略厚、身材高大的書生。
此人就更有名了,他是高拱。
這一科他是二甲,還被選為了庶吉士,授翰林編修。
最終官拜內閣首輔,卻因沒斗過張居正和馮保被罷官,致仕回鄉之后仍被馮保謀害,雖僥幸得以幸免,但也驚憂成疾,不久病逝。
“最重要的是,明朝俸祿還出了名的低,新科狀元保送的翰林院修撰已經是從六品官職,比地方縣令還高半品,月俸也才8石,折合成銀子不過四兩多。”
“一個月就這么點俸祿,還時常拖欠,真是很難讓人玩命啊。”
“據說各級官員要是不魚肉百姓,不以權謀私,連日常開銷都難以維持。”
“所以……與其把良心喂了狗,被迫和光同塵,倒不如致仕回鄉。”
“反正我家在地方上也算略有家產,再加上這個進士的特權身份,不但可使家族免役免賦,社會地位也不算低,至少一般的地方官員不能隨便欺辱。”
“再憑我從后世帶來的見識,借族人之手做點小生意,偶爾接濟一下同鄉百姓,不顯山不露水,日子也能過的美滋滋,還活的沒有負罪感。”
“后世不是有這么個說法么?”
“中產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階層,既不用像體力勞動者那樣吃苦受累,也不必像那些上層闊人那樣終日被驕奢、野心和猜忌困擾……”
其實這樣的想法自前幾日穿越過來時,就已經在鄢懋卿心中生根發芽。
這與他現在這個身份的史料不無干系。
如果不是他穿越過來的話,前主倒也算是祖墳冒青煙。
他在這一科中雖然只名列三甲,但不久就攀附上了嚴嵩,之后便官運亨通,由行人擢御史,屢遷大理少卿,轉左僉都御史,晉左副都御史,可謂扶搖直上,最終總理兩浙、兩淮、長蘆、河東四鹽運司鹽政,手握天下利柄,成為這一朝僅次于嚴嵩父子的巨貪。
不過隨著嚴嵩父子倒臺,他也很快落得了一個抄家戍邊的下場,可謂罪有應得。
所以說,爬那么高,貪那么多,有什么用?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最后還不是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至于改革治國那種出力不討好的事,鄢懋卿更不會不自量力。
張居正力圖改革把自己活活累死,難道有人感謝他么,最終還不是換來了多年罵名,落得一個險被開棺戮尸的下場?
而且不會有人還不知道,張居正改革其實是延續了嘉靖帝前期的新政吧?
嘉靖帝和張居正都干不成的事,鄢懋卿得有多普信,才會頭鐵去撞這座皇帝和權臣都撞不倒的南墻?
“致仕!必須致仕!”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鄢懋卿終于在殿試還剩下半個時辰結束的時候下定了決心。
如今目標有了,最大的難題自然也擺在了面前:
如何安全致仕?
這年頭進士及第就等于賣身給了朝廷,哪怕未曾授官,其行動自由也受嚴格限制,不得擅自離開京城,否則將以“規避選官“論罪。
尤其是在嘉靖這一朝。
“進士者,朕所蓄也,豈容自便?”
這是嘉靖帝的原話。
“規避選官”和“掛印棄官”是他最不能容忍的重罪之一,就連“消極答卷”都不可取,否則都有可能被視作對其統治的強硬抗議,那問題可就嚴重了。
以嘉靖帝那“果刑戮,護己短”的操行。
只怕絕不會只是革除功名那么簡單,最輕恐怕也是流放戍邊,甚至直接拉出去斬首或杖斃的可能性都很大。
那就只剩下丁憂和告病了。
但這也有硬性條件,而且治標不治本。
丁憂得死了爹娘才行,這事除非他自己動手獻祭,否則不可控制,而且只有三年期限,滿期后還得回吏部報道。
就算是裝病,也得有太醫院和吏部官員出具的官方病狀,甚至可能還需由嘉靖帝親自審批。
且不說鄢懋卿短時間內有沒有搞定太醫院和吏部官員的能量,但凡這個過程中萬一出了一點疏漏,被查出弄虛作假,那就又變成欺君了,風險實在太大。
所以……
鄢懋卿終于收回思緒提起筆來,不顧偏離策題,仗著前主的文筆兀自奮筆而書:
【敦玄修以凝天命事】
【蓋聞至人御世,必先通于神明;圣王臨民,當首崇乎道術。】
【……】
【……】
【伏愿陛下:
廣延方士,如漢武之待少君,博采長生之訣;
增建齋宮,效宋徽之營艮岳,以聚天地之靈;
常撰青詞,仿陶弘景之通真,上達三清之境。】
【……】
【天顏有喜,玄修日新;社稷鞏固,億兆同春!】
一直特別關照鄢懋卿的巡綽官見他忽然開始動筆,當即提高警惕,悄無聲息的來到近前審視。
確認鄢懋卿并無作弊行為之后,方才將目光投向他的答卷。
如此只看了幾眼,巡綽官已是雙目瞪大,驚為天人。
孔圣人“君子之誅”時提出五大當誅之惡:
一曰心逆而險,二曰行僻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
只憑這份答卷,巡綽官便已可看出此獠五惡俱全,日后進入官場起不了勢不說,一旦起勢必定為禍朝綱!
不過可惜啊,此人的進取心用錯了地方,也用錯了方法。
殿試答卷需先由內閣大學士和六部重臣等讀卷官輪流評閱,天子通常只會翻閱或聽取一下圈點最多的一等答卷,決定鼎甲排名。
而當今內閣首輔夏言作為首席讀卷官,為人雖略高傲奢侈,但相對而言也還算正直,尤其反對天子玄修。
待他看到這封答卷,只怕拿去當廁紙都嫌污穢。
不將其直接其撕毀,也必是擔心缺了答卷被天子追責,強行忍耐罷了,絕不會讓天子輕易看到這封答卷。
何況如今反對天子玄修在朝野間、尤其是清流間已經屬于政治正確的范疇,就算不久之前天子才將直諫玄修荒謬的太仆卿杖斃,也只是暫時壓制住了直諫的聲音。
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哪個讀卷官,也無論內里是忠是奸。
只要有人敢在這么一封答卷上畫圈畫點,那就等于奸臣自己跳出來了,傳出去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倘若日后鄢懋卿還混出了個名堂。
那么被他帶著一起載入史冊,一同遺臭萬年也并非沒有可能!
不過有一件事倒可以確定。
經過這次殿試,此人必定會給內閣和六部重臣留下一個極為深刻的印象。
而殿試傳臚(發榜)之后,除了狀元、榜眼、探花和庶吉士直接進入翰林院任職,其余新科進士都將進入六部、都察院等衙門觀政數月,最終得到各部選舉再授予官職。
屆時誰選舉此人,只怕也無異于奸臣自己跳出來了,誰敢?
巡綽官深深看了鄢懋卿一眼,記住這幅面孔的同時,心中暗忖:
“弄巧成拙,自毀前程。”
“又蠢又壞說的便是這類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