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尾聲被一場猝不及防的冷雨徹底沖刷殆盡,空氣中開始帶上初冬凜冽的底色。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下來,連綿的雨絲不大,卻格外綿密冰冷,打在臉上像是無數細碎的冰針,帶著浸入骨髓的寒意。
下午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響時,雨還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教學樓里瞬間喧鬧起來,走廊里擠滿了沒帶傘的學生,抱怨聲、嬉笑聲、呼喚朋友名字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躁動而潮濕的嗡鳴。
葉寧熙站在教室門口的窗邊,安靜地看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銀杏樹最后幾片頑強的葉子也被打落在地,濕漉漉地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顯得狼狽又可憐。她帶了傘,一把普通的、深藍色的折疊傘,就放在書包側袋里。
但她并沒有立刻離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另一端,理科班教室的方向。一種隱秘的、連自己都試圖壓抑的期待,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心臟——或許,能看見他。或許,他也沒帶傘。
人流開始涌動,帶著傘的學生們結伴沖入雨幕,沒帶傘的則擠在屋檐下等待雨小,或者打電話求助。葉寧熙逆著人流,慢慢地、裝作不經意地朝那邊挪動了幾步,視線在攢動的人頭中艱難地搜尋著。
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帶著一種做賊心虛般的緊張感。
然后,她真的看到了他。
沈時宴剛從他們教室出來,單肩挎著書包,正和幾個男生站在走廊口,望著外面的雨幕,似乎也在討論怎么走。他也沒帶傘。
葉寧熙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呼吸微微一滯。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捏住了書包帶子。那把深藍色的折疊傘,在側袋里仿佛突然有了溫度,燙著她的指尖。
一個瘋狂又卑微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如果……如果我走過去,把傘給他呢?
這個想法讓她渾身都僵硬起來,臉頰卻開始發燙。心跳聲鼓噪在耳膜上,幾乎要蓋過周圍的喧鬧。她飛快地在腦海里預演著:該怎么說?就說“同學,我的傘借給你”?他會是什么反應?驚訝?疑惑?還是……再次那種陌生的、禮貌的拒絕?
無論哪種,似乎都足以讓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點勇氣瞬間潰散。
就在她內心激烈交戰,手指幾次悄悄觸碰到傘柄又縮回時,她看到沈時宴旁邊的一個高個子男生笑著捶了他一下,然后變戲法似的從自己碩大的書包里掏出一把顯然足夠容納兩三個人的大號黑色雨傘。
“走吧宴哥!還好小爺我未卜先知!”那男生嗓門挺大,帶著點得意,一把攬過沈時宴的肩膀,“擠一擠,送你去車站!”
沈時宴似乎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同樣回捶了那男生一下:“可以啊你,夠意思。”
沒有絲毫的猶豫,也沒有任何左右張望尋找其他可能性的跡象。他極其自然地接受了朋友的幫助,兩個高大的男生擠在一把大黑傘下,肩膀挨著肩膀,說笑著,毫不猶豫地踏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
那把大黑傘像一朵移動的烏云,很快便融入了校門口熙熙攘攘的傘流里,再也分辨不出。
葉寧熙站在原地,像又被無聲地拋回了一場默劇的中心。剛才所有的內心掙扎、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卑微幻想,此刻都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她甚至沒有上場,就已經被宣告出局。
原來,他連需要幫助的時候,她的“可能”都不是一個選項。他的世界里,早有能和他勾肩搭背、共享一把傘的朋友。那是她永遠無法踏入的、屬于男生的、坦蕩而自然的親密領域。
而她緊握著的那把深藍色的、小小的傘,從一開始,就只注定遮住她一個人。
冰冷的失落感如同這連綿的冷雨,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來,浸透了四肢百骸。剛才因為緊張而升起的那點熱度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寒意。
走廊里的人漸漸少了。她深吸了一口潮濕冰冷的空氣,那股寒意直鉆肺腑,讓她打了個冷顫。她默默地、慢慢地從側袋里拿出自己的傘。
“咔噠”一聲輕響,傘骨撐開,綻開一片孤零零的深藍色穹頂,將她與外面的雨幕隔開。
她走入了雨中。
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聲音被隔絕在外,顯得沉悶而單調。周遭的世界被雨水模糊了邊界,行色匆匆的路人、飛馳而過的車輛、濕漉漉的街道,都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變得不真切起來。
傘下的空間很小,只容得下她一個人,以及她那份無處安放的、濕漉漉的心事。她走得很慢,低著頭,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洼,卻避不開心里那片越積越深的泥濘。
她能想象出那把大黑傘下的情景。兩個少年并肩走著,或許在抱怨這鬼天氣,或許在討論剛才的考試題目,或許在商量周末去哪里玩。傘沿滴下的水珠會打濕他們一側的肩膀,但他們可能毫不在意,依舊說得熱火朝天。
那是她無法想象,更無法參與的熱鬧。
而她的傘下,只有冰冷的寂靜,和她自己清晰可聞的、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走到校門口那個必經的十字路口,紅燈亮起。她停下腳步,安靜地等待。目光無意地掃過周圍同樣在等紅燈的傘群。
然后,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就在前方幾步遠的地方,那把熟悉的大黑傘也在等待著。傘沿抬起,露出了傘下的兩個人。沈時宴正側著頭和同伴說著什么,嘴角帶著輕松的笑意,發梢似乎被傘沿飄進的雨水打濕了幾縷,軟軟地貼在額角。
那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上似乎沾著的一點點細小的水汽。
近到……只要她上前兩步,就能走入那把傘的陰影里,就能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
但她只是僵在原地,像被釘在了自己的藍色孤島之上。手指緊緊攥著冰涼的傘柄,攥得指節生疼。
綠燈亮了。
身旁的人群開始流動。那把大黑傘也動了,沈時宴和他的朋友隨著人流,不緊不慢地穿過了馬路。
葉寧熙卻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依舊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道黑色的、溫暖的(在她想象里是溫暖的)背影逐漸遠去,再次模糊在雨幕和無數移動的傘頂之中。
直到身后的行人發出不耐煩的催促聲,她才猛地驚醒,倉促地抬腳跟上,幾乎是小跑著穿過了斑馬線。
冰冷的雨水被疾馳而過的車輪濺起,打濕了她的褲腳,留下星星點點的泥漬,冰冷地貼在小腿上。
她終于真切地體會到了一種名為“距離”的東西。
那不僅僅是籃球場邊他與林薇說笑時,她感到的隔閡;也不僅僅是辦公室門外他無視走過時,她感到的難堪。
這是一種更具體、更物理、也更絕望的距離。
就像這雨天。他和他的朋友共享一把傘,談笑風生,風雨似乎也無法侵擾那份自得的天地。
而她,只有自己一把小小的傘。傘外是冰冷的雨,傘下是無聲的沉默。
他們走在同一場雨里,卻仿佛身處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間隔著的,不僅僅是一把傘的差距,而是整條洶涌的、名為“陌生”的河流。
這場雨,徹底澆滅了她心底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火苗。那火苗曾微弱地閃爍,期待著一場意外的交集,一次命運的援手。
原來命運從未打算為她安排任何浪漫的橋段。它只是冷靜地、一次次地向她展示著殘酷的現實:你在這里,他在那里。而那之間,是你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
那天晚上,葉寧熙把濕漉漉的深藍色雨傘撐開放在陽臺晾干。水珠順著傘尖滴落,在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
她坐在書桌前,攤開作業本,卻久久沒有落筆。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敲打著玻璃,像是永無止境的嘆息。
她拿起筆,在草稿紙的角落,無意識地畫了一把傘。一把孤零零的、小小的傘。
然后,在那把傘旁邊,她停頓了許久,最終,用極輕極輕的筆觸,寫下了一個“S”。
雨水帶來的距離感,比陽光下的仰望,更冷,更清晰,也更令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