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像是上了發條,顧忠賢忙碌得腳底生風,心里卻透著一股亮堂堂的希望。
顧忠賢每天的行程被切割成涇渭分明的兩半。天不亮就起身磨豆子、做豆腐涼皮,清晨的豆腐攤上,他是那個手腳麻利、憨厚不多話的顧師傅。等豆腐賣完,他揣著幾個還沒涼透的饅頭,就一頭扎進鎮上各個辦事機構里,成了跑手續的顧同志。
申請建房要跑土管所,辦執照得去工商辦,貸款又要找信用社。他一個莊稼漢出身,頭一回跟這些穿制服的干部打交道,心里直打鼓,生怕哪句話說錯,哪個章沒蓋對,就把事兒給耽誤了。
誰知出乎意料的順利。
在土管所,那個平日里總板著臉的王干事一看到申請人姓名,眉頭就舒展開了。“顧忠賢?哦……是林招娣老師的愛人吧?”
顧忠賢趕緊點頭哈腰,“是,是,王干事,我來申請建房?!?/p>
王干事竟沒讓他排隊,直接把他叫到跟前,一邊翻材料一邊閑聊似的問:“聽說林老師有了?幾個月了?”
“剛三個月,還不太穩?!鳖欀屹t說起這個,臉上的疲憊都散了不少。
“好事,這是大好事!”王干事拿起紅印章,“啪”地一下蓋了下去,聲音響亮,“行了,趕緊,辦下一項去,別耽誤了,讓孕婦早點住上新房才是正經事。哦,是營業用房?沒問題,是得動腦筋多賺點錢養孩子。你什么時候有空,我找人給你劃線?”
顧忠賢拿著那張蓋了章的紙,半天沒回過神。他原以為最難的一關,就這么過去了。
從土管所出來,顧忠賢捏著那張還帶著印泥溫度的紙,腦子里依舊嗡嗡作響。他攥緊了口袋里的饅頭,定了定神,又馬不停蹄地奔向工商所。
工商所的門臉不大,里面人卻不少,空氣里有股紙張和墨水混合的味道。他攥著申請材料,小心翼翼地湊到辦事窗口,正準備開口詢問,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里屋走出來,看見他,腳步頓了一下。
“同志,你找誰?”
顧忠賢連忙把材料遞過去,“您好,我來……辦個營業執照?!?/p>
那人接過材料,目光落在申請人姓名上,突然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顧忠賢,眼神從審視變成了驚訝,又從驚訝化為一股熱切?!澳恰欀屹t?林招娣老師的……愛人?”
顧忠賢一愣,下意識地點頭,“是,是,我就是?!?/p>
“哎呀!您看我這眼神!”那人一拍大腿,臉上的笑容瞬間熱烈起來,“我是李建兵,小學時林老師教過我語文!您快別站著了,快,里邊坐!”
這位李所長不由分說地把顧忠賢讓到自己辦公室,親自給他倒了杯熱茶,那份熱情讓顧忠賢手足無措。李所長拿起他的申請,看了一眼,隨即朝外間喊了一嗓子:“小張,過來一下!”
一個小年輕立刻跑了進來。“所長,您吩咐?!?/p>
“把這個執照辦了,加急。經營范圍嘛……”李所長拿起筆,一邊念叨一邊在申請表上龍飛鳳舞地寫著,“除了豆腐涼皮,日用百貨、煙酒,文具書籍,水果生鮮,生熟食品什么的,凡事能想到的我都給寫上。煙草專賣、食鹽經營、食品衛生許可……什么用得上的,你都去幫他都辦好!”
顧忠賢看得目瞪口呆:“李所長,用不著,用不著這么多!我就賣點豆腐,賣點日雜百貨啊?”
李所長把筆一放,樂呵呵地看著他:“您就聽我的?,F在沒想賣,不等于將來不想賣。政策天天變,先把范圍占住了,省得以后想賣了還得跑來改,多麻煩?您一年前也沒想到今天要開店吧?”
顧忠賢被問得一噎,老實感嘆:“一年前我也沒有這么迫切地想賺錢呀?!?/p>
“所以呀!”李所長一拍桌子,聲音壓低了些,透著一股子親近,“得多動腦筋多賺錢!我們林老師那么好的人,肚里這個指定是個大胖小子。您不得給他蓋新房娶媳婦?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聽我的,這營業范圍多寫點沒錯,路寬了才好走。也就您,換了別人,我才不告訴他呢!”
”
最后一道關是貸款,需要擔保人。顧忠賢沒多想,直接去找了林繼宗。彼時林繼宗正在院里給新家具上漆,空氣里都是木頭和油漆的清香。
顧忠賢把申請書遞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妹夫,得麻煩你簽個字?!?/p>
林繼宗放下刷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來看都沒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頁,大筆一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錢夠不夠?”他問。
“夠了,信用社的李主任很幫忙,批得快,利息也低?!?/p>
林繼宗把申請書拍回他手里,又拿起筆,用筆桿不輕不重地戳了戳顧忠賢的胸口,“我可告訴你,這字我簽了。往后你要是敢讓我姐和她肚子里的娃受半點委屈,我可不依。”
他話說得硬,眼神里卻沒什么狠厲,倒像是在交代一件頂要緊的家事。
顧忠賢鄭重地點頭,“妹夫,你放心。”
揣著那份沉甸甸、簽著未來與承諾的文件,顧忠賢回家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路過村口,還有相熟的大嬸笑著打趣他:“忠賢,啥時候請我們喝滿月酒???”
他笑著應了,心里熱乎乎的。這房子還沒起一磚一瓦,就已經被全村人的善意和祝福,打下了最堅實的地基。
土管辦來把線畫好以后,顧忠賢的心就徹底被新房的事占滿了。這事不能光有錢,得有懂行的人。他就去找林繼宗商量。
“建房是大事,你一個人瞎琢磨不行,”林繼宗說道:“我給你找個人,錢師傅,我們這十里八村最好的大工匠。圖紙讓他給你畫,用料讓他給你算,保準你一根釘子都不會浪費?!?/p>
錢師傅是個五十出頭的黑瘦老頭,話不多,但眼睛毒得很。他沒用尺,光是背著手在顧忠賢選好的宅基地上踱了兩圈,心里就有了數。三個人湊在院里的小桌旁,錢師傅鋪開一張大黃紙,用鉛筆頭在上面畫草圖。
“一層當鋪面,后面是廚房和倉庫。這邊東廂房做一間臥室,給你家二老做房間,年紀大了上樓腿腳不方便。樓梯放這兒,不占地方。”錢師傅的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二樓給你隔三間房,主臥朝南,帶個大陽臺,讓你媳婦曬太陽。旁邊兩間留給娃,兩個娃,一人一間?!?/p>
顧忠賢聽得連連點頭,心里已經勾勒出了未來的模樣。
圖紙敲定,接下來就是算料。這回輪到林繼宗唱主角了。磚頭要用青磚,多少塊;水泥黃沙,多少方;石子,哪種尺寸。他跟錢師傅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顧忠賢就在一旁的小本子上記。數字越記越多,他的手心也開始冒汗,這房子還沒動工,光這些材料錢就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
“木料我陪你去,”錢師傅看出了他的緊張,把賬本從他手里抽過來,“建材市場水深,我熟。保管給你挑最好的料,花最少的錢?!?/p>
第二天,他果真陪著顧忠賢跑了一天建材市場。他像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在堆積如山的木材里挑挑揀揀,用手敲敲,用鼻子聞聞,跟老板打了招呼,做了擔保,老板答應年底結賬。顧忠賢跟在后面,看著熱心的錢師傅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心里那點對花錢的焦慮,不知不覺就散了。
回來的路上,他看著滿滿一車訂購單,那是他們未來的家。一磚一瓦,一木一梁,都清清楚楚地寫在了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