購房合同簽好了。
定金當場交付。
老徐握著筆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繃緊,汗水浸濕了掌心。他看著合同上那個剛剛簽下的名字,感覺自己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虛脫。
活過來了。
林耀的律師團隊效率高得嚇人,所有文件一絲不茍。再加上李磊那邊拿出來的一沓沓資料,銀行流水亮出來的時候,連銀行信貸部的經理都客氣得不行。
貸款流程,就這么順順當當地走了下去。
走出簽約室,秋風一吹,老徐打了個哆嗦,這才感覺后背的襯衫都濕透了。他靠在墻邊,點上一根煙,猛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煙氣嗆得他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可他卻想笑。
開發商老徐慶幸自己祖墳冒了青煙,居然在破產的緊要關頭,遇到了這么一個有實力的“裝修合作伙伴”。
真是天上掉餡餅,把他這個快餓死的人給砸中了。
“李磊……”老徐吐出一口煙圈,看著它們被風吹散,嘴角咧開一個嘲諷的弧度,“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冤大頭!”
這都什么時候了?房價眼看著就要一頭扎到底,誰還敢碰房子?
聽說美國那兩家搞房地產的銀行都倒了,華爾街哀鴻遍野,人家那叫次貸危機!當年小日本的房地產泡沫,十八年了,東京的房價還沒緩過來呢!
他李磊倒好,一頭就扎了進來!
聽說是為了圓他媳婦和一幫閨蜜的什么“大平層夢”,反正工程款也要不著了,干脆換成一堆鋼筋水泥。
老徐搖搖頭,掐滅了煙。
有錢人的世界他不懂,但有錢人犯傻,他看得懂。
為了哄女人開心,拿真金白銀往水里扔,也就這種昏了頭的“情種”干得出來。
這時代,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他老徐算是運氣好,撿回一條命。行業群里那幾個老總,前幾天還在討論誰先上天臺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市場愈發冷清。老徐每天在辦公室里看報紙,上面的標題一個比一個嚇人。他甚至開始盤算,等這陣風頭過去,就拿著手頭這點錢回老家,再也不干房地產了。
直到那天。
2008年11月5號。
辦公室里那臺老舊的電視機,正播著晚間新聞。
“……為應對當前國際金融危機帶來的不利影響,國家決定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出臺十項更加有力的擴大內需措施,總投資規模約四萬億元……”
老徐正低頭吃著泡面,聽到“四萬億”三個字,嗦面的動作頓了一下。
四萬億?多少個零來著?
他沒在意,嘟囔了一句“凈會吹牛”,關了電視。
開始,市場毫無波瀾,死水一潭。老徐也徹底死了心。
可一個星期后,他那個積了幾個月灰的手機,突然響了。
“喂?徐總啊!您手上還有沒有房子?”電話那頭,是曾經對他愛答不理的中介小王。
老徐愣了一下,“有啊,怎么了?”
“有客戶問!您趕緊把資料再給我發一份!”
電話剛掛,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徐總!南區那幾棟還有嗎?價格能談!”
“徐總!”
一整個下午,老徐的手機燙得幾乎要爆炸。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聽著電話里一個個急切的聲音,腦子一片空白。
他沖出辦公室,跑到街對面的房產中介一條街。
只見那些前些日子還愁眉苦臉、聚在一起抽煙打牌的中介們,此刻個個打了雞血一樣,人人抱著電話,吼得臉紅脖子粗。
“沒了!早就沒了!哥,這價格一天一個樣,您再猶豫,明天又得加錢!”
“姐!相信我,現在就是谷底!再不上車就來不及了!”
老徐的腿有點軟。
他扶著墻,看著那些重新變得鮮亮的售樓廣告,一個可怕的念頭鉆進他的腦子。
他踉踉蹌蹌地跑回辦公室,從抽屜里翻出計算器,手指哆嗦著,按下了當初賣給李磊的那個價格。
然后,他抬起頭,看著窗外,腦袋里回響著中介們聲嘶力竭的報價。
房價……觸底反彈了!
不,不是反彈。
是坐著火箭一樣,沖了上去!
他扔掉手里的計算器,那堆被他視作救命稻草的“燙手山芋”,那堆他嘲笑李磊是冤大頭的房子……
短短半個月,價值翻了多少?
他不敢想,也算不清了。
老徐癱在椅子上,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眼前陣陣發黑。
他想起李磊簽合同時那張平靜的臉,想起林耀那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冤大頭?
老徐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響亮。
“他不是冤大頭……”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和無奈,“我……才是……”
市場活了。
不,是瘋了。
之前那些避之不及的同行、斷了聯系的材料商,又開始一口一個“徐總”地叫著,熱情得能把他融化。
可老徐心里清楚,他現在就是個空架子。手里那點回籠的資金,要想在這波行情里攪起點水花,還差得遠。當務之急,是把他手上剩下的那幾個項目盤活,趕緊裝修,趕緊賣。
找誰裝?
腦子里人名過了一圈,最后都指向了一個他最不想面對的人。
李磊。
一想到這個名字,老徐的腮幫子就下意識地繃緊。
平心而論,李磊的工程隊,活兒是真不錯。用料扎實,工人也守規矩,在圈子里口碑很好。可現在去找他?那不是上趕著把臉伸過去讓人抽嗎?
老徐點了根煙,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煙灰掉了一地也顧不上。
去他媽的面子!錢才是面子!
他狠狠地想,一遍遍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再說了,當初是他自己資金鏈斷裂,逼著人家拿房子抵工程款。嚴格來說,李磊還幫了他,讓他沒在黎明前倒下。這么一想,心里那股憋屈勁兒才順了那么一點。
對,就是運氣好!這小子就是走了狗屎運!
老徐掐滅煙頭,拿起那個燙手的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那頭傳來李磊有些疲憊的聲音:“喂?”
“李總啊,我,老徐。”老徐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
“徐總?有事?”
“咳,是有點事。我南邊那兩個盤,打算啟動裝修了,想問問你……的團隊,最近有沒有檔期?”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老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行啊,”李磊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你把資料發過來,我來做個報價。”
“好,好!”
掛了電話,老徐長出了一口氣,后背已經濕了。
第二天,兩人約在李磊公司樓下的茶館。老徐特意早到了十分鐘,坐立不安地喝了兩杯白開水。
李磊是踩著點來的,穿著一身簡單的工裝,眼下一片淡淡的青色,手里還捏著個皺巴巴的文件袋。
沒有想象中的意氣風發,更沒有半點嘲諷。
老徐準備了一肚子客套話,瞬間卡在了喉嚨里。
“徐總,久等了。”李磊拉開椅子坐下,直接把文件袋扔在桌上,動靜不小。
“沒,我也剛到。”老徐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報價我昨晚連夜做出來了,你看一下。”李磊說著,揉了揉眉心,“不過我得先說清楚,徐總,現在這行情,材料人工一天一個價,我這報價只能保證一個星期。”
老徐接過報價單,心里“咯噔”一下。價格比他預想的要公道,甚至可以說是實在。
他抬頭看了一眼李磊,對方正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眉頭卻鎖得更緊了。
這……演的哪一出?
老徐試探著開口:“李總……這是發了大財,看不上我這點小活兒了?”
李磊放下水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老徐心里發毛。
“發財?”李磊自嘲地笑了一聲,聲音都啞了,“徐總,你這是拿我開涮呢。你當我愿意要那堆房子?那都是銀行的!我一天睜開眼,就是幾萬塊的利息。還有上百號工人等著我發工資,那批房子收是收了,可裝修不要錢?我正愁上哪兒弄筆錢先把裝修搞起來,你這電話就來了。”
說著,他從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紙,拍在桌上。
“你看看,全是銀行的還款計劃,還有那些房子的裝修預算。我跟你說,我現在比你先前那會兒還窮!窮得叮當響!”
老徐的眼睛直了。
他看著那一疊蓋著銀行紅戳的文件,又看看李磊那張愁眉不展的臉,腦子徹底亂了。
這小子……說的是真的?
一個坐擁金山的人,居然在為幾萬塊的利息發愁?
這不合常理。
可李磊那副樣子,又不像裝的。那股子被錢逼到墻角的焦慮,老徐太熟悉了,幾個月前,他天天都這樣。
一瞬間,老徐心里那點僅存的別扭和難堪,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誕又詭異的平衡感。
原來,他也難。
“咳,”老徐拿起報價單,重新恢復了商人的精明,“行,價格沒問題。不過付款方式,咱們得談談。”
“預付百分之五十,概不賒賬。”李磊斬釘截鐵。
老徐心里那最后一點疑慮也打消了。
這小子,是真的缺錢。
走出茶館,外面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發酸。老徐回頭看了一眼李磊離去的背影,那個背影挺拔,卻又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沉重。
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想法有點可笑。
什么冤大頭,什么狗屎運。
或許,從始至終,自己看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
這個李磊,也不過是個被貸款壓得喘不過氣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