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忠賢終于動了,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看著面前局促不安的岳父岳母,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二老,回去吧。”
林老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想擠出個笑臉,卻比哭還難看。“忠賢啊,我們……”
“以后別來了。”顧忠賢打斷了她,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了始終低著頭的林老頭身上,“我家招娣有你們這樣的父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不幸。還不如沒有。”
“你,你怎么說話的!”林老太急了,聲音陡然拔高。
顧忠賢卻連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繼續說:“至于這次闖禍要花的錢,你們也別擔心,我一分都不會問你們要,全當我替招娣買斷了你們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從此,咱們兩清了。”
“兩清”兩個字,像兩記耳光,抽得林老頭臉皮火辣辣地疼。他猛地抬起頭,張了張嘴,那些在家里橫行無忌的歪理邪說涌到嘴邊,卻在觸及女婿那雙沉寂得可怕的眼睛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知道,這話在家里說說也就罷了,拿上臺面說,會被鄉里人恥笑。在這闖下天大禍事的節骨眼上,也不知要搭上多少錢,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一把拽住還想撒潑的老婆子,低聲喝道:“走了!還嫌不夠丟人?”
林老太被他拽得一個趔趄,不甘心地回頭,卻只看到女婿冷漠的側臉,仿佛他們只是兩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兩人灰溜溜地走到樓梯口,林老頭才松開手。他聽著身后毫無動靜,心里那點僅存的臉面徹底被撕碎了。罷了,罷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今往后,女兒也好,那個剛出生的外孫也罷,都是他老顧家的人,是死是活,是福是禍,都跟自己沒關系了。
只是心里的那點遺憾,像是野草般瘋長起來。他盼了那么久,就盼著女兒給老顧家生個丫頭片子,將來家產怎么也能分潤些。誰曾想,偏偏生了個帶把的!這下可好,老顧家的萬貫家財,算是徹底跟他老林家的親孫子沒半點關系了。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個星期后,林招娣終于從監護室搬到了普通病房。又過了一個星期,孩子也從保溫箱里出來了,護士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了她身邊。
小家伙閉著眼睛,小臉皺巴巴的,像個紅皮小老頭。林招娣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他柔軟的臉頰,眼淚一下就涌了上來。是歡喜,也是歉疚。她這個做娘的,沒能護好他,讓他一出生就遭了這么大的罪。
顧忠賢俯下身,用溫熱的毛巾擦去她臉上的淚,聲音低沉而安穩:“別哭,月子里掉眼淚傷眼睛。”
這天下午,病房里熱鬧起來。林繼宗和顧蘭香帶著林挽兒和林耀祖來了。林耀祖第一次見這么小的娃娃,好奇地扒在床邊,伸出手指想戳一下,被顧蘭香眼疾手快地拍開了。
“姑m,小弟弟怎么不睜眼看我?”
顧蘭香有些尷尬地把他拉回來,“弟弟要睡覺長身體,別吵。”
林繼宗把一網兜水果放在床頭柜上,嘴笨,不知該說什么,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姐,你……好好養著。”
他們坐了一會兒就走了,病房恢復了安靜。
傍晚,顧爺爺顧奶奶提著好幾個保溫桶過來了。一打開,小米粥的香氣和雞湯的鮮味就飄滿了整個屋子。
顧奶奶把她扶起來,端過一碗湯,用勺子吹了吹,遞到她嘴邊:“閨女啊,醫生說你失血太多,現在還虛,不能大補,得慢慢來。先喝點湯墊墊肚子。”
林招娣小口小口地喝著,暖意從胃里散開,驅散了些許身體的寒意。她看著忙前忙后的顧奶奶,又看看一旁專注地盯著小孫子看的顧爺爺,心里一陣陣發酸。
這些天,顧家的人輪番來探望,噓寒問暖,可她自己的親生父母,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她不問。
問了,又能怎么樣呢?不過是徒招傷心。顧忠賢那天在樓道里說的話,她后來也聽說了。也好,從此一刀兩斷,干干凈凈。
夜深人靜,顧忠賢端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濃重的中藥味瞬間蓋過了所有氣味。
“媽給你熬的,王醫生開的方子,補氣血的。”他把碗遞給她,“會有點苦。”
林招娣接過來,看都沒看就仰頭喝了下去。那苦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嚨深處,讓她忍不住皺緊了眉頭。可再苦,也比不上心里的那份空洞。
她知道,顧忠賢替她買斷了那二十多年的生養之恩。從此以后,她只是顧家的媳婦,再不是林家的招娣了。
林招娣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顧成。
她靠在床頭,看著臂彎里小小的嬰孩,輕聲對顧忠賢說:“心想事成,就叫顧成吧。”
顧忠賢握住她的手,低頭看著兒子紅撲撲的臉蛋,點了點頭:“好,顧成。”
林招娣沒說出口的是另一層意思。她做了這么多年顧家媳婦,被公婆丈夫愛護著,她是成功的。
她做了那么多年林老師,用心教育每個學生成才,受到大家的尊敬和愛戴,她也是成功的。
可她也做了半輩子的林家女兒,掏心掏肺地顧了那么多年娘家,最后卻只換來一句“外人”,她太失敗了。
這失敗像一根刺,扎在心口,時時作痛。
出院那天,林繼宗和顧蘭香帶著孩子們來接。
回去的路上,車里很安靜。林耀祖幾次想開口,都把話咽了回去。
直到晚上,林耀祖才在自己家飯桌上,鼓起勇氣對林繼宗說:“爸,我想改名。”
林繼宗夾菜的動作一頓:“好端端的,改什么名?”
“林耀祖這個名字,太傻了。”林耀祖的臉有些漲紅,聲音卻很堅定,“每次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想起爺爺奶奶。好像我生下來就是為了占便宜,為了犧牲姑媽和姐姐們換來的。這名字就像地主家的傻兒子,又土又沒出息!”
林繼宗和顧蘭香都愣住了。
一旁的林挽兒也小聲說:“爸,我也想改。我不想再‘挽’回什么了。”
這話一出,屋里徹底靜了。
第二天,顧忠賢正準備去派出所給兒子報戶口,顧盼兒找了過來。
“爸,我也想改名。”
顧盼兒看著他,眼睛里沒有猶豫:“耀祖說,我們每個人,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別人的兒女,或是兄弟姐妹。他要改名,挽兒姐也要改。”
顧忠賢看著女兒,忽然就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好,都去。”
于是,派出所戶籍科上演了難得一見的熱鬧場面。
顧忠賢和林繼宗兩個大男人,領著三個半大的孩子,站成一排。
辦事員推了推眼鏡,看著申請表,又抬頭看看他們:“你們這……組團來的?”
林繼宗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
顧忠賢則一臉平靜:“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做家長的支持。”
林耀祖第一個上前:“警察同志,我叫林耀祖,要改成林耀。”
“為什么?”
“好男兒志在四方,要靠自己奮斗發光,不是躲在祖宗父輩的蔭庇下,靠犧牲姐妹過活。”少年人的聲音清亮,擲地有聲。
辦事員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拿起筆:“行,有志氣。下一個。”
林挽兒上前:“我改成林婉,溫婉的婉。”
顧盼兒跟著說:“我改成顧盼,顧盼生輝的盼。”
辦事員一邊登記一邊點頭:“林耀,林婉,顧盼。嗯,都比原來的好聽,更有意義。”
拿到新的戶口本時,幾個孩子都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林耀回頭對兩個姐姐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是你們自己,你們的人生意義,不需要靠任何帶把的來體現。”
林繼宗站在一旁,看著兒子挺直的背脊,眼眶竟有些發熱。他知道,有些東西,從這一代起,徹底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