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幽靜的竹林,青嵐城南門的輪廓逐漸清晰。晨霧尚未完全散去,給古老的城墻蒙上一層薄紗,城門口已有零星趕早市的農人和商販排隊等候入城,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與聽竹小苑那詭異的靜謐相比,這喧鬧平凡的城門口反而讓林夕稍稍安心。
云清塵顯然在青嵐城頗有聲望,守城的兵卒見到他,雖對他蒼白臉色和染血破損的衣衫略顯驚訝,卻并未多加盤問,恭敬地放行了。
踏入城內,喧囂的市井聲浪撲面而來。街道兩側店鋪陸續開張,伙計們打著哈欠卸下門板,早餐攤子冒著騰騰熱氣,食物的香氣勾得林夕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陣抽搐。
云清塵并未在繁華的主街停留,領著林夕穿街走巷,專挑人少清凈的小路。約莫一炷香后,兩人停在了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上。
街道盡頭,一座占地頗廣、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院落靜靜矗立。青磚黑瓦,門庭開闊,雖不顯奢華,卻自有一股沉靜底蘊。門楣上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三個蒼勁古樸的大字——百草堂。
一股濃郁而純凈的藥香從院內彌漫出來,聞之令人心神一振。
終于到了。
云清塵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放松,加快腳步上前。門口值守的藥童一眼認出他,驚喜道:“云師叔!您可回來了!堂主和幾位師伯都擔心得很!您這是……”藥童的目光落在他狼狽的衣著和蒼白的臉上,笑容僵住。
“無礙,遇上些小麻煩?!痹魄鍓m擺擺手,不欲多言,徑直問道:“墨心師叔今日可在堂內?”
“在的在的!”藥童連忙點頭,“墨心師叔祖一早就去了后園藥圃,這會兒應該還在那兒侍弄他那些寶貝疙瘩呢!”
“好?!痹魄鍓m點點頭,對林夕溫聲道,“林姑娘,隨我來。我先帶你去見墨心師叔。他是百草堂最精通靈植之道的長老,性情雖有些……孤僻,但為人正直,且極惜才。若他認可你在草木之上的天賦,你留在百草堂之事便再無阻礙。”
林夕心中微緊,知道關鍵時刻來了。這位墨心先生,將決定她能否在這百草堂安穩立足。
她深吸一口氣,點頭跟上。
穿過前堂抓藥問診的喧囂區域,繞過幾重回廊,藥香愈發濃郁沁人。后方竟是一片極大的園圃,被劃分成無數整齊的畦壟,其間種植著各式各樣的草藥,許多林夕根本叫不出名字,只覺得生機勃勃,靈氣盎然,遠非她空間里那些剛起步的幼苗可比。
一位穿著深灰色粗布短褂、頭發灰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正背對著他們,蹲在一畦長著銀色葉片的草藥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柄玉尺丈量著葉片的大小,神情專注得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對身后的來人渾然未覺。
“墨心師叔?!痹魄鍓m恭敬地喚了一聲。
老者恍若未聞,依舊沉浸在他的測量世界里。
云清塵似乎早已習慣,提高了些音量:“師叔!清塵回來了,有事求見!”
老者這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一種水晶磨制的單片眼鏡),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寫滿不耐煩的臉,眼神銳利得像兩把刀子,掃過云清塵:“吵什么?沒看見我正在忙?這銀線草的葉脈間距差了半分,直接影響藥效!天大的事也等我量完再說!”
他的聲音沙啞卻中氣十足,帶著一股老學究的固執和急躁。
云清塵苦笑一下,卻不敢違逆,只得耐心等候。
林夕站在一旁,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畦銀線草吸引。那些草葉片修長,邊緣有著天然的銀色紋路,在晨光下閃爍著微光,甚是奇特。但她仔細觀察,卻發現其中幾株的長勢似乎有些萎靡,葉片微微發黃,與其他健康植株相比,差距明顯。
她想起《林家藥典》殘卷中似乎提到過一種喜陰畏陽、根系需保持特定濕度的草藥,特征與這銀線草有幾分相似,且特別標注若日照過強或根部積水,便易出現葉黃萎靡之狀。
再看這畦銀線草的位置,恰好處于園圃中陽光最先照射到的地方,而且畦壟旁的泥土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濕潤泥濘……
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這草……是不是曬得太多,又澆多了水?”
話音甫落,她便覺失言,連忙捂住嘴。
然而,那原本注意力全在玉尺上的墨心先生,猛地轉過頭,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瞬間鎖定了林夕,目光中充滿了驚詫和審視!
“你說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幾步就跨到林夕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身上還沾著泥土和草葉,“小丫頭,你懂靈植?誰告訴你的?!”
云清塵也是一愣,沒想到林夕會突然開口,而且似乎……說到了點子上?
林夕被他咄咄逼人的氣勢嚇了一跳,后退半步,穩住心神,低聲道:“我……我不懂。只是以前……偶然聽家里長輩提起過一種怕曬怕澇的草,看這銀線草的樣子有點像,就……就胡亂猜的……”
她再次祭出“家里長輩”這個萬能借口。
“家里長輩?”墨心先生眼鏡后的眼睛瞇了起來,上下打量著林夕,目光在她那身明顯不合身的細棉布衣裙和略顯蒼白卻眼神清亮的小臉上停留片刻,“你家長輩是何人?姓甚名誰?現在何處?”
他一連串問題砸過來,語氣急切。
林夕垂下眼,聲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低落:“家里……沒什么人了。長輩們也都早已過世,只是零星留下些話……”
墨心先生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那股探究的興致卻絲毫未減。他不再追問家世,轉而指向那畦銀線草:“那你再說說,若是依你家長輩所言,此癥該如何?”
這是考較了。
林夕心念電轉,回憶著藥典殘卷上的零星記載和自己的理解,謹慎答道:“若是……若是類似的草,或許……移至半陰通風之處,疏松根部土壤,暫停澆灌,待其自行恢復……會好些?”她語氣帶著不確定,顯得既膽怯又努力回憶。
墨心先生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半陰通風!疏松土壤!妙啊!我怎么就沒想到根系悶濕這一層!只以為是日照過強!小丫頭,你家長輩有點意思!”
他臉上那不耐煩的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現新奇事物的興奮,圍著林夕轉了兩圈,像在打量一株罕見的靈草:“你叫什么名字?可愿跟著老夫學習照料這些藥草?”
云清塵見狀,心中暗喜,連忙上前一步道:“師叔,這位是林夕林姑娘。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且孤身一人,無處可去。清塵正想懇請師叔,能否讓林姑娘在百草堂暫留,跟著師叔學習些藥理知識,也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p>
墨心先生大手一揮,極為爽快:“留下!當然留下!這般有靈性的丫頭,埋沒了可惜!正好我那藥圃缺個細心人打理!小丫頭,以后你就跟著我!工錢少不了你的,包吃住!”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反而讓林夕有些措手不及。這位墨心先生,似乎是個純粹的藥癡,心思單純,喜怒形于色,與弦歌那種笑里藏刀的復雜人物截然不同。
“多謝墨心先生。”林夕壓下心中波瀾,恭敬地行禮。
“好好好!”墨心先生顯得很高興,隨即又想起什么,皺眉看向云清塵,“你剛才說遇險?怎么回事?弄得如此狼狽?”
云清塵簡要將遇襲之事說了一遍,略去了林夕施展“土方”和祖屋縱火的細節,只說是僥幸逃脫。
墨心先生聽完,花白的眉毛擰成一團:“王都來的?寒毒煞氣?哼,又是那些見不得人的魑魅魍魎!你放心,在百草堂,他們還不敢明目張膽地撒野!你安心養傷便是!”
他又看向林夕,語氣放緩了些:“丫頭,你也別怕。既然來了百草堂,就沒人能輕易動你。以后白天你就來藥圃,老夫教你認藥、種藥!晚上就住后院的廂房,我會吩咐人給你安排。”
“是,多謝先生?!绷窒υ俅蔚乐x,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有了墨心先生的認可和庇護,她總算暫時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容身之所。
墨心先生是個急性子,當即就拉著林夕,開始指著園圃里的各種草藥,滔滔不絕地講解起來,仿佛忘了旁邊的云清塵和剛才的驚險。
云清塵見狀,無奈地笑了笑,對林夕投去一個鼓勵的眼神,便先行離開去處理自己的傷勢了。
林夕跟在墨心先生身后,聽著他那些夾雜著大量專業術語和苛刻要求的講解,努力記憶和理解著。
陽光灑滿藥圃,藥香彌漫。
新的生活,似乎就要在這充滿生機的百草堂里,開始了。
而她并不知道,關于她這個被云清塵帶回、又得墨心先生青眼的“有靈性”的小孤女的消息,正伴隨著各種猜測和流言,悄然在百草堂內部,甚至青嵐城的某些圈子里,慢慢傳開。
墨心先生之名,連同他那位新得的、“據說一眼看出銀線草病癥”的小學徒,成了不少人茶余飯后談論的新鮮話題。
微名已立,風波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