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姮想起,初來異界時所經歷的一番奇異和甜蜜。
說奇異,那是因為,她是被一陣風送到這里來的,并未像傳說中說的那樣,被無常鎖魂帶到地府。
彼時,當她睜開雙眼打量著周圍時,所見的房屋、街道以及來來往往的人群、樹木、花草都是若隱若現,朦朦朧朧好似仙境般。
武姮對這個奇世異界,充滿了恐懼、陌生、新奇和不安。
漫步在云霧繚繞的街上,她就像頭次進城的村姑,東張西望。見街道兩邊有很多小攤兒,擺放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稀奇古怪的飾品。不過,飾品的樣子種類繁多,倒也漂亮別致,不需要用貨幣購買。
放眼望去,街道的盡頭竟是座巍峨宏偉的皇宮。
黑綠色的琉璃瓦在太陽的照射下,放射出奪目的光彩。這,這到底是什么地方,為何還會有皇宮呢?難道,這里也會有帝王?
往前走,再往前走,當那座巍峨壯觀的宮城更清晰地映入武姮眼簾時,她不由得驚呆了。這,這不是長安的大明宮嗎?
難道,難道我的魂回到了長安?是啊,九郎的乾陵不就在關中嗎?那么,這大明宮就是九郎生前讓匠人們在乾陵地表建造的仿大明宮?難道,這就是乾陵?可是,為何會在云霧里呢?
因為好奇,疑惑,武姮繼續往前走。
這時,天邊忽然傳來一陣兒空靈的樂聲,悠揚婉轉十分動聽。頃刻間,武姮腳底好似生了風般,輕盈地順著天道,往盡頭之處的宮城翩然而至。走下了天道,來到一座高大的城門下,她才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思索間,媧皇氏那慈母般的聲音,話語飄入了武姮的耳畔。“此乃介于人間,地府天宮之外的帝鄉。這座宮城,正是高宗天皇陛下在長安修造的那座大明宮!武姮,這便是你的歸宿!快進去吧!”
聞罷,武姮吃了一驚。
大明宮!環顧四周,抬頭望著高大,置身云霧的朱雀門,武姮自語道。歸宿?我的歸宿,不就是卸去不屬于自家的帝王身份,重回到先帝的皇后身份,陪葬乾陵嗎?難道…
如果,這真是大明宮,那么九郎就有可能住在這里!
九郎,九郎,希望你在這里,希望我們能早日相聚。一想到李治,武姮嘴角吊起,勾勒出嫵媚動人又甜蜜嬌羞的笑弧。
進去看看!她懷著忐忑和希冀的心情,走進南邊的朱雀門。
穿過長長的進城隧道,壯觀雄偉的大內皇宮,即刻跳入了武姮的眼簾。距宮門不遠處,有兩座相對的雀樓,中間是玉石鋪成的馳道。馳道最前端,卻是皇宮最南邊的宮殿,左右兩邊是華美奢麗的含章殿和鳳閣殿。兩座大殿后面便是精美的亭臺樓閣,漂亮的廊廡天橋…
這一切,都令武姮倍感熟悉和親切。啊,是大明宮沒錯!
說這段經歷,還有甜蜜,那便是和李治有關了!
進了大明宮,便有一位仙風道骨的宦官給了她一面鏡子,告訴她說,來到此處的人都變回到了年輕的樣子,而且永遠保持來時的年紀。
如今,小娘子才不過二十歲,雙十年華。
啊雙十年華,太好了!武姮最擔憂的,就是自己一副老嫗的丑樣子去見心愛的皇帝陛下,她的九郎!那樣,還不定被他嫌棄死?
拿起那鏡子一照,果然,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已然從古稀之年的老嫗變成了年輕貌美,身材婀娜的絕麗佳人了!她都能想象得出,若自己以這般模樣去見九郎,他定會像以前那般寵愛她。屆時,他們在這里長生不老,永遠都不再擔憂,會因生老病死而分別,
就算是做了一場噩夢,武姮也不會想到,這一地不知從哪個鬼地方來的破書,竟成為了她的劫數,像毫不留情打碎她美夢的巨石。
盡管,李治不惜當著外人的面,罵她是賤人。任憑她怎么解釋,他都當做狡辯,當做詭計多端想騙取他的寵愛和信任。武姮卻依舊不甘心,不甘心輸給這些來路不明的,所謂的“史書”
武姮忍著身上的痛,再度端正了身子,雙手交疊加額,五體投地向李治行了個稽首之禮后,抬起頭望著面前神色冷峻的男人,一字一句道:“陛下,那史書上唯一說對的,便是妾稱帝。然,更多的是污蔑!妾是稱帝了,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并非妾所愿。陛下是妾的丈夫,亦是妾唯一心愛的人。妾就算背叛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會背棄陛下。”
李治挑眉,問出兩個字“是嗎?”見她拼命點頭,哭得涕泗橫流,卻猶如雨打杜鵑般的模樣,不禁冷笑數聲。
笑過后,他彎下腰,單手托起她精美的下頜。李治線條分明的嘴角掛著諷刺的弧度,話語如風刀霜劍般逼向武姮:“你說甚?朕是你唯一心愛之人?武姮,你還敢說你愛朕?愛朕就是改朝換代,愛朕就是自立為帝!你少在朕面前花言巧語!朕想明白了,當初太子謀反叛亂,你作為母親卻選擇了給朕通風報信,根本就不是為了朕!你心里清楚,太子不是朕的對手,他的叛亂注定會失敗。你怕選擇了他,最終落得和衛皇后一樣的下場,斷了你當女皇的狂妄野心吧!”
武姮拼命地搖頭哭道:“不,九郎,不是這樣的!九郎,求你聽妾解釋啊九郎!九郎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妾…”
甚?夫君,天?…
她的這席話,無論多么得真情流露,溢滿著小女人的依賴和愛戀,然在李治聽來,卻像是在聽天底下,最具有諷刺意味的笑話。
還未等她說完,李治仰天慘烈地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這笑聲,聽得武姮只覺得,腔子里的那顆心,都像是被鈍刀子切割一般,生疼生疼的,疼得她都要窒息了,血無休止地滴出。
她凄惶無措地,鎮鎮地望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俄而,李治漸漸收斂了笑聲兒,面色陰沉地盯著她,挑眉冷笑道:“朕是你的天?是啊,沒有朕這個天,您怎么日月凌空呢?”
匍匐在李治腳下,武姮卑微到了塵埃里。
她開始懊悔,懊悔不該在他離去后還繼續活著,懊悔不該稱帝!此時,一種盜取神器,登基稱帝是她不可赦的罪孽的思想,猶如潮水般,紛涌而至地淹沒了她。武姮想,是自己的稱帝傷害了心愛的丈夫,背棄了她的恩人。若,能讓她的九郎發泄出心里的恨,心里能舒坦些。不論他如何責罵她,她都是心甘情愿領受,絕不能生出怨恨心。
可惜,這一切落在李治的眼中,卻都成了做戲。是她故意裝出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利用她狐媚子姿色,騙取他的疼惜和憐憫。
李治覺得這“戲”做得,讓他惡心地都想吐。
垂眸瞥了武姮一眼,他眸光幽寒,啟口輕飄飄地說道:“還請女皇陛下起身吧!在下可承受不起女皇的大禮,您是大周至高無上的女皇陛下,怎可在你的墊腳石面前下跪,太有失您的身份了吧!”
不緊不慢,不冷不熱的一席話,就好似當胸一劍無情地刺穿她的要害,疼得她死去活來。盡管,她甘愿受罰,卻依舊希望他能信她。相信她知道錯了,知道她的悔恨之心是真的。可是,他不信啊!
武姮無奈搖頭。她哭得雨落杜鵑般的臉上,露出一抹凄然的苦笑,話語中依舊帶著些抽噎的哭音“妾,真的是未曾想到,幾十年的夫妻,夫主寧可相信這些污蔑之詞,也不信妾…”
“信你?”李治棱角分明的俊臉上,掛起一抹凄厲的冷笑。“信你?”許是再度想起,那史冊中某些關于武姮不堪的記載,李治心里的恨意和憤怒就像趁著風的火一般熊熊燃燒起來。
他絲毫不憐香惜玉地捏著她的肩膀,瞪著武姮的,一雙黑曜石般的鳳眸中涌出深入骨髓的恨意。他拼命地搖晃著她,猶如扶風垂柳般的身軀,咬牙切齒道:“朕就是太相信你了,才落得罄竹難書的下場!武姮,你居然還有臉,要求朕信你!你說你是朕的女人,是朕的妍兒?那么,薛懷義和張家兄弟算是怎么回事,你能給朕說清楚嗎,武姮,你離了男人能死嗎你。你這個荒淫無恥的賤人!”
武姮抽噎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道:“九郎,妾,妾沒有,真的沒有九郎…”其實,這是可以說清楚,講明白的。她不是那種荒淫無恥的女人! 可是,在聽到李治凌厲如刀的質問,目睹他痛徹心扉的神情,武姮卻好似腦子和舌頭打了結般,完全地失去了辯解的能力。
她只有滿腹委屈地抱著他的腿,哭得雙肩聳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若非立誓,要慢慢折磨她懲罰她,尚存了些許理性的話,就此時李治的憤怒和惱恨的情緒,真的恨不得一把掐死她。李治繼續搖晃著她的身子,咬牙切齒地問道:“你說話啊,你不是有本事編造出獅子驄的故事來嚇唬朝臣,讓他等乖乖地屈服在你的淫威下,任你稱帝改朝嗎?你的好口才都哪里去了,怎么在朕面前就啞巴了?嗯?”
話落,他狠狠地將她甩在地上。
這時,殿內迭起清脆響亮的“啪啪”兩聲兒,李治轉過身,但見武姮那張嬌麗的臉蛋兒,已然像是發面包似得紅腫了起來。他知道,適才那聲音是她自扇耳光的聲音,扇得足夠狠心。李治冷笑了聲。俗話說的好,狠心的人對自己也不會手下留情,果然誠不欺他啊!
只是武姮不知,她越是這樣,他殘留的憐惜消耗地越快,越不存半分。她稽首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陛下,妾知錯了…”
然而,不論她有多么懊悔和自責,自扇耳光,打得臉蛋紅腫卻換來李治鐵石心腸和利劍般的眸光。“你別給朕來這套,讓朕看著就惡心!武姮,你最好識趣地給朕滾出去,滾得遠遠的,你死乞白賴地呆在這里,你覺得,你害朕,害得還不夠嗎?則-天-女-皇!”
話落,武姮搖頭,悲戚地祈求道:“不,不要,求陛下留下賤妾!賤妾愿終生為奴伺候陛下,求陛下不要趕我走!嗚嗚…”
李治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道:“你說甚?要終身為奴伺候朕?”
“諾,乾陵是陛下的陵墓,妾不敢覬覦己有。妾有罪,只求陛下給妾一個贖罪的機會,妾愿卸下皇后的名分,降為奴婢…”
武姮不敢再喚他九郎,也不敢自稱妍兒。因為,她覺得,李治說得對,她不配!真的不配!此時此刻,她想,只要李治留下她,給她贖罪的機會便是恩賜!是以,她便用了主仆之間的敬意和謙辭。
聞言,李治不置可否地長嘆了口氣,背過身去。
現在,他不想看到這個令自己憎惡的女人,也懶得再與她多說一個字。他高聲命令道:“皇甫順,把她帶到長秋殿偏殿里去!”
皇甫順立即跑進宣政殿,應諾將武姮攙起來帶走了。
莊重肅然的宣政殿里,李治獨自坐在案幾前的臺階上。闔著雙眼,眉宇間增添了深深的“川”字,好似刻在那里一樣,永遠也撫不平。
自從元青山狩獵回來,看了這些糟踐和污蔑自己的破書,以及武姮的到來,都無法讓他內心平靜。他越想越氣,越發泄越覺得惡氣難舒。掠過那些撩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史書”,李治心中那沒有燃盡的火焰,再度噼里啪啦地燒了起來。他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書堆前,拿起一本便開始撕扯,越撕手里下得勁兒越狠。
他深邃俊朗的龍眸中,眸光如冰。他猙獰著面孔一邊撕一邊罵著:“該死的腐儒!居然敢這樣污蔑朕,胡編亂造地給朕叩屎盆子!爾等都忘了吧,當初若非是朕重新創立科舉,爾等寒門焉有通天之路!”
因為恨,亦因為心情不爽,李治連這晚的膳食也沒有用。
武姮被帶走后,他一把撈過方形木衣架上,搭著的黑色斗篷,披在身上走出宣政殿,不讓任何內侍和宮婢跟著,獨自往太液池而去。
夕陽的余暉,灑落在太液池兩岸樓臺殿宇的碧色琉璃瓦上,浮光疊影間七彩斑斕。一縷縷晚風拂過湖面,帶來了深秋的凄涼蕭瑟。
想一想,武姮來的這幾個時辰,李治感覺自己就像是在酆都地獄里度過般,從里到外黑到了伸手不見五指,冷得他透心的寒。
自從離開那個喧囂的塵世來到這里,已經有二十年了。這么多年來,他內心深處,一直在思念著武姮,希望能早日與她相聚,以解相思之苦,她卻遲遲不來。直到看了那些書,李治方才知曉其中緣故。
李治不禁嘆息,事與愿違,事與愿違便是人之常態了。
漸漸的,夜幕降臨,藍黑色的蒼穹被層層烏云覆蓋著,陰沉沉地見不到星星和月亮,周圍漆黑一片。帝鄉大明宮中的太液池,卻好似遇到旋風的大海般浪花翻涌,攪得湖水呼啦啦的響沖擊著夜的寂靜。
這時,耳畔傳來皇甫順焦急的聲音“哎呀,陛下,您怎么…臣聽杏兒說,陛下今晚心情不好連晚膳都未用,就一個人出去了。臣找了大半個皇宮,也未見陛下蹤影,不知陛下在這里,真是急死臣了。”
李治覺得他這話好笑,呵呵道:“你急甚?哼,朕就是再生氣,惱恨,也不至于做出將這大明宮,讓給那個賤人的蠢事。”
人在跟皇甫順說話,眸子卻依舊盯著夜幕下的太液池。言及至此,他不禁冷笑了聲兒,自問道,朕不蠢嗎?嗯,不蠢,更不是昏君。要說錯,也就是好色了些。思至此,李治啞然失笑,自古帝王又有哪個完全不好色呢?就連孔老夫子不也說過,食色,人之本性嗎?
“陛下,那,那武姮還在偏殿,陛下要如何處置?”
聞言,李治頓住了腳步,沉聲吩咐道:“帶去雜役坊為奴,朕不想見到她!”雖說,恨意猶如海嘯一般在他心里波濤洶涌,語氣卻冷靜、平淡地不見一絲一毫的激動而起的波瀾。
皇甫順應了聲“諾”遂帶著人卻步,往偏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