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籠在風雪里晃得厲害,紅綢被凍成硬殼,倒像是誰把血潑在了布上。
李驍剛要抬腳,就被那陣急促的奔跑聲釘在原地。
“等會兒!等會兒!”丁良才的身影撞破雪幕,冰碴子簌簌往下掉,他一把攥住李驍的胳膊,掌心燙得像火:“可算找著你們了!就知道袁振海這老東西準帶你們來這兒!”
李驍臉上發燙,剛要解釋,丁良才卻擺擺手,從懷里掏出份卷得緊實的軍報。
蠟封的火漆在燈籠下泛著冷光:“明天小年夜,上頭要給金狗來下狠的,且有一些重要軍情送出去,這里有大致的安排。”
他頓了頓,耳朵掃過屋里的浪笑:“你們雖授了官,軍陣上的勾當終究生澀,但那天沖營的狠勁真是天生的開路先鋒料子。”
李驍心里咯噔一下,剛要擺手拒絕,丁良才卻先笑了:“別慌,不是讓你們再闖金營。”
他把軍報塞進李驍手里,“張府尊說,你們是來解圍的客人,哪能讓你們陷死在城里?特意調撥了一隊人馬,幫你們明天突圍出去,能不能殺出去搏條活路,就看你們自己了。”
“活路?”
李驍捏著軍報,他想起張孝純案上那碗結了冰的粥,此人真有這么好心,見他們是出了力的客人便要幫忙送出去?哪有把“活路”塞給外人的道理?
丁良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軍務繁忙,李兄明天酉初(下午五點)城門口見。”
那眼神深不見底,轉身時披風掃起的雪沫子濺在李驍靴上,瞬間凍成了冰。
屋里的浪笑還在繼續,疊浪翻被。
突圍?該從哪個方向突?
北方是金人來的方向,鐵桶似的圍著;東邊去平定軍(陽泉)的路,通過井陘關可去河北;西邊汾河結了冰,可直接躍馬而過?南門倒是布防稍松的地方,可那是故意留的口子,等著人往里鉆吧?
風卷著雪灌進領口,李驍打了個寒顫。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不忍心陷死客人”,八成是城里兵力實在撐不住了,找他們這群“亡命徒”去當誘餌,成了,情報送出去,他們是功臣;敗了,正好消耗金人的銳氣,還能省下幾份軍糧。
明天小年夜,本該是殺公雞、貼桃符的日子,他們卻要提著腦袋往金人的刀陣里鉆。
這哪是活路?分明是把他們這群人,當成了給灶王爺上供的祭品。
等眾人快活回來時,李驍把軍報拍在桌上:“明天酉時,送我們突圍。”屋里瞬間靜了,只有燭火噼啪響。
“突圍?”盧瘋虎先反應過來,一把抓過軍報,“張知府這是要放咱們走?”
“放咱們走?怕不是讓咱們去給金狗送菜吧?”
“撥多少人馬?”周鐵最關心這個,“有多少戰馬?弓箭夠不夠?”
“管他多少人馬。”袁振海一拍桌子,眼里閃著狠勁,“總比在城里等死強!老子這條命,早就該丟在城外了,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笑聲又起來了,帶著點豁出去的瘋狂。
...
小年酉初,李驍扶著西城垛口的凍冰,往外望時睫毛都凝了霜,城下的雪地被踏出無數條黑褐色的路,像給白茫茫的大地劃開了一道道血口子,那是金軍圍城第七天的模樣,粗糲,生猛,還帶著股未完成的兇相。
“看那邊!”袁振海的手指戳向遠處,“黑鴉鴉的一片,怕有十幾座營盤了。”
李驍瞇起眼,最遠處的主營剛搭起木寨墻,土夯的墻基還泛著濕色,寨門掛著面狼旗,被風扯得獵獵響。
“汾河那邊的營盤最糙,昨兒個我還看見他們在河邊鑿冰取水,帳篷都沒拉齊。”
實際上,這只是金軍包圍圈的一部分。
此時,金軍已在城外筑造了十余座大營,呈環形包圍之勢。每座大營駐兵1000-2000人,東營扼守通往河北的要道,南營阻斷與平陽府(臨汾、霍州等地)的聯系,西營防備陜西宋軍增援,北營截斷折家的援兵——太原城,已成孤島。
城下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
一群裹著皮襖的金兵正驅使抓來的簽軍百姓掄著鎬頭挖溝,土塊和冰碴飛濺,衣衫襤褸的百姓被繩子串成一串,在雪里蹣跚,鐵鍬、鎬頭碰撞出叮當聲。
那道壕溝剛成型,也就丈余寬,半丈深,溝底零星插著些削尖的木樁,歪歪扭扭的,像沒長齊的牙。溝邊堆著新挖的凍土,被風一吹凍成了硬疙瘩。
“這才第一道。”
“看樣子要挖三道,現在連第一道都沒挖完。”有人指著壕溝外側,金兵正拖著樹木往地上鋪,枝椏間還纏著些破繩,“這就是他們的鹿砦?糊弄鬼呢!”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悶響。
只見東北方向的土坡上,七八座剛搭起的木臺晃了晃,臺上的金兵正拽著繩索往下放什么東西,“咚”的一聲,磨盤大的石頭砸在離城墻百步外的雪地里,濺起一片雪霧。
“是旋風砲。看著還沒調校好,準頭差得遠。”
那些砲臺是用原木搭的框架,連蒙皮的生牛皮都沒蓋全,風一吹就能看見里面忙碌的人影。
金人正趕著一群駑馬往營里拉,馬車上堆著些茅草,大概是用來墊帳篷的。
“巡邏的倒勤。你們你看那隊騎兵,剛過去又來一隊。”
果然,一隊騎兵裹著黑裘,沿著營盤外圍的雪路慢跑,馬蹄踏在冰上“咔咔”響。
他們腰間掛著彎刀,背上的弓梢還沾著雪,經過那道新挖的壕溝時,特意勒馬看了兩眼,像是在檢查溝挖得夠不夠深。
“他們在搭望樓。”只見東南營盤里豎起個木架子,也就一丈來高,頂端站著個金兵,正往城里望。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眾人縮了縮脖子。
城下的金軍營地還透著股倉促勁兒,壕溝斷斷續續,砲臺歪歪扭扭,鹿角沒削尖,壕溝沒灌叉,但那片蔓延開的營盤,那道正被一點點挖深的壕溝,還有遠處不斷運來的軍械,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已經顯出了勒人的力道。
“才七天就已經這樣了。”李驍低聲說,喉結滾了滾,“再等些日子...”
后面的話被風刮走了。
城下列隊的金兵爆發出一陣吶喊,大概是又開始挖第二道壕溝的拐角,看著那些在雪地里蠕動的人影,讓人覺得腳下的城墻都在發顫。
這圍城的網,才剛剛織起第一縷線。
下城墻的石階結著冰,每一步都聽得見冰碴碎裂的脆響。
剛下到城根,一股熱氣混著酒香撲面而來,十幾個土灶支在空地上,鐵鍋咕嘟咕嘟煮著什么,白汽騰騰的,在寒風里凝成一團團霧。
六十多名騎兵匯聚而來,皮甲上的霜被熱氣熏得往下淌水,滴在地上凍成小小的冰珠。
“來了!”
一個洪亮的嗓門炸開,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個鐵塔似的漢子站在灶前,盔下一張方臉,胡上掛著冰碴。
“本將楊震,管著這南門防務!”
馬小五湊到李驍耳邊:“聽說過他,前幾年在西北跟夏人拼過命,一刀劈翻過三個!”
楊震顯然聽見了,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別聽這小子瞎吹!咱會砍砍殺殺不提,這雙眼睛也放的亮。”
“上頭說讓你們從南門突,算你們走了狗屎運!金狗那點換防的貓膩,全在老子眼里裝著呢!等會兒抖露給你們。”
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牙:“早就聽說咱騎兵營弟兄們都是好樣的!今兒個咱不喝寡水,來點開春的烈酒!”
轉身掀開鍋蓋,一股濃烈的酒香瞬間漫開來。
酒液是渾濁的黃色,在鐵鍋里翻滾著,氣泡碎在水面,濺起的酒星子落在雪地上,滋滋地冒白煙。
“楊將軍客氣了。”
“走著,還有酒喝。”
“都來上一碗。”
楊震大手一提鐵鍋邊沿把手,抄起旁邊的粗瓷碗,給滿滿舀上,遞到眾人面前,“這酒是本將自己藏著的,還打算過年時喝,今兒個就當給弟兄們壯膽!”
接過來,碗沿燙得灼手,仰頭灌上一大口,烈酒滑過喉嚨,像火燒似的一路燎到肚子里,沒多久就從骨頭縫里冒出熱來。
“痛快!”
漢子早就搶過一碗,喝得直咂嘴,“比城里那摻水的米酒帶勁多了!”
眾人紛紛找地方坐下,有的靠在箭樓根,干脆坐在雪地上。騎兵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少人李驍都有點印象,那天大致都見過。
此刻他們臉上的血污已經擦凈,但眉骨、顴骨上的傷疤還在,在火光下明明暗暗。
“楊將軍,”一人喝得臉頰通紅,舉著碗嚷嚷,“你放話說金人換防的虛實都摸透了?可得給咱透個底,別讓咱一頭撞進金狗窩里!”
楊震哈哈大笑,也找了塊石頭坐下,酒碗往地上一墩:“放心!南營那撥金狗,是奚人降兵,看著兇,其實慫得很!每日換防時要吹三遍角,這時候他們的游騎離得最遠。”
他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圈,“咱就從這兒沖,穿過兩道壕溝,那邊的鹿砦我讓人偷偷拆了個口子,保準順順當當!”
“將軍英明!”眾人起哄,“不過光說這些沒勁,得來點樂子!咱哥幾個說不定明天就見不著太陽了,不得聽個笑話樂樂?”
“就是!”
“給咱來段葷的!不然這酒喝著沒滋味!”
眾人跟著喊,“楊將軍給說一個!說得不好,咱可不去了!”
“就是!”人們跟著起哄,斷指敲著碗沿,“要是說得不好,咱哥幾個就賴在這兒,不走了!”
楊震被纏得沒法,灌了口酒,抹了把胡子:“行!就說個我早年在汴京聽的笑話,你們知道西瓦子里的說書人劉麻子不?那老小子最會編排蘇軾的笑話!能把人笑斷氣!”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捏著嗓子學劉麻子的腔調:“話說蘇學士當年去拜訪老友,見人家新納了個小妾,年方十八,長得跟朵花似的,水靈得跟剛摘的桃兒一樣,可那老友呢?八十多了,走路都得拄拐!”
一馬臉大漢“噗”地噴了口酒:“驢日他娘哎,這能行嗎?”
眾人都笑起來,嚷嚷:“這老頭可不地道!”
“可不是嘛!”
楊震拍著大腿,“蘇學士看了,當場就賦詩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見眾人都伸長了脖子,才接著念,“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好!”
有點讀書底子的當先拍了桌子,“這‘壓’字用得絕了!”
“那老東西的頭發白得跟梨花似的,小妾嫩得像海棠,那‘壓’下去,嘖嘖!”
“絕個屁!”絡腮胡騎兵罵道,“那小娘子得多受罪?十八配八十,這不是糟踐人嗎?氣死俺了!”
“快說快說!那小妾樂意?是我不給這老東西兩個大耳巴子吃?打的他地下的老娘都認不出這龜孫來!”
“誰說不是呢!”
楊震眉飛色舞,“聽說那小妾是被家里逼的,老爹欠了賭債,把她賣給老頭當第八房姨妾。洞房那晚,老頭那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喘得跟破風箱似的,折騰到后半夜,連燈都沒敢吹,還非要逞能。”
“為啥沒吹燈?”
“笨!”旁人拍了他后腦勺一下,“吹了燈黑燈瞎火的,他哪找得著地方?”
眾人頓時笑翻了,有拍桌子的,有捶地的,還有笑得直咳嗽的,老兵抹著笑出來的眼淚:“我看那老東西是不行!折騰半宿也是白搭,可惜了那姑娘!給咱多好!”
“就是!”粗狂漢子梗著脖子,酒勁上來了,嗓門也大了,“換了咱哥幾個,保管讓那姑娘七上八下…”
知道他底細的人當即打趣:“你小子也就敢在這兒吹!真見了那樣的姑娘,怕是腿都軟了!還七上八下,我們還不知道你那幾下?就在那北門窯子中...”
“住嘴,休得污蔑!”粗狂漢子當即上去拼命。
“狗屁,俺說的誰不知道?”那人立馬就逃。
楊震故意壓低聲音,“劉麻子說,那小妾夜里偷偷哭,說還不如嫁個殺豬的,至少有力氣。”
“哈哈哈!”眾人笑得前仰后合,馬小五笑得直捶地:“那老頭行不行啊?我看是‘梨花’沒力氣,‘海棠’受委屈!”
“換了咱哥幾個,保管讓‘海棠’笑開花!”
楊震也笑,又給眾人續上酒:“劉麻子還說,蘇學士講事情時,旁邊好友們都笑瘋了,有個太學白胡子博士氣得直罵‘斯文掃地、成何體統’,結果蘇學士還跟他對飲,說‘人生在世,圖個樂子,較什么真?’”
“后來才有人說,那白胡子博士還以為蘇軾在點他呢,他家里的小妾也是風華正茂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哎,你們說,”有人一臉壞笑,“姓蘇的咋知道得這么清楚?是不是偷偷趴在人窗戶上聽墻根了?”
“肯定是!”旁人拍板,“不然咋連‘鴛鴦被里’都知道?我看他就是想自己上,沒撈著機會,才編首詩泄憤!”
“這蘇軾我知道啊,文曲星下凡嘛,看著斯文,沒想到是這號人!”
“文曲星里的登徒子。”
“這才叫真性情!換了咱,早把那老東西打趴下了!”
眾人越說越起勁,罵那老頭不是東西,又打趣蘇軾不解救人家小娘子,說不定就以身相許了。
甚至有人編起了后續,說那小妾后來跟著個年輕書生跑了,把老頭氣得吐血;還有人說蘇軾后來又去拜訪,見那老頭拄著拐罵街,當場又續了兩句詩。
李驍坐在一旁,聽著這群糙漢子的葷笑話,手里的酒水抿著抿著已經空了。
火光映在他們臉上,每個人的眼睛都亮得很,像是忘了城外的金狗,忘了可能赴死的命,看著這群即將去拼命的漢子在這兒插科打諢。酒氣混著汗味、血腥味,在寒風里蒸騰,竟生出股說不出的痛快。
“行了行了,”楊震笑著擺手,“再笑下去,金狗都聽見了!”他站起身,將碗里的殘酒一飲而盡,“弟兄們,這笑話聽了,酒也喝了,等會兒咱就給金狗來個措手不及!”
“好!”眾人齊刷刷地站起來,甲胄碰撞的脆響混著吶喊,驚飛了箭樓上棲息的鳥雀。
站起來時肚子里的烈酒還在燒。
寒風卷著遠處金軍營地的刁斗聲,風還在刮,但好像沒那么冷了。
鐵鍋里的酒還在咕嘟,白汽騰騰地往上冒,像給這絕望的孤城,籠上了一層暫時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