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的顛簸終于在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中停止。
厚重的篷布被粗暴地扯開,冰冷的風裹著沙塵猛地灌進來,嗆得人一陣咳嗽。天光晦暗,映出一張張茫然或麻木的臉。
“滾下來!都滾下來!排好隊!”粗野的吼聲像鞭子一樣抽打著空氣。
兵士用矛桿捅著,驅趕牲口一樣把囚車里的人往下趕。鐵鏈碰撞,叮當作響。葉逍然混在人群里,踉蹌著跳下車,冰冷的土地硌得他腳底板生疼。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這里像是一片被遺忘的土地。
巨大的營寨倚著一道斑駁的土黃色壁壘而建,旌旗破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營帳密密麻麻,大多低矮破爛,獸皮、破布、甚至枯草胡亂搭就,難以抵擋這北地深入骨髓的寒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復雜氣味——汗臭、尿臊、劣質油脂的膩味、久久不散的血腥,還有泥土被反復踩踏后泛出的土腥和某種隱約的腐爛氣息。
這就是邊軍大營?和他想象中旌旗招展、甲胄鮮明的樣子截然不同,只有一種被磨盤反復碾壓過的疲憊和破敗。
他們這一隊新來的“罪囚”被驅趕著,走向營寨邊緣一片更加不堪的區域。這里的帳篷幾乎全是破洞,地面泥濘不堪,幾個面黃肌瘦、穿著幾乎看不出原色號衣的兵卒蜷縮在避風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過來,像是一群等待死亡的活尸。
“炮灰營的渣滓們,聽好了!”一個穿著稍好些皮質札甲、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隊正站在一個破木箱上,聲音嘶啞,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到了這兒,你們就一個身份——陷陣營的牲口!別想著你們以前是干嘛的,到了這兒,就是兩條腿的牲口!”
他唾沫橫飛地吼著簡單的軍規——或者說,送死的規矩。不聽號令,斬。臨陣脫逃,斬。沖陣不利,后方督戰隊的刀等著你們。
沒人喧嘩,甚至沒人提問。只有沉重的呼吸和鐵鏈的輕響。
訓話結束,有人抬來幾筐黑乎乎、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餅子,還有一桶飄著幾片爛菜葉、幾乎透明的所謂“肉湯”。分發食物的老兵動作麻木,像在喂豬食。
葉逍然領到一塊餅子和半碗清湯。餅子硌牙,帶著一股霉味,他費力地啃著,混著冰涼的湯水往下咽。胃里像是塞了一塊冰,沉甸甸地墜著。
他被分到一個擠著七八個人的破帳篷里,地上鋪著發霉的干草,滲著潮氣。沒人說話,各自蜷縮在自己的角落里,抓緊這片刻的安寧,積蓄著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力量。
夜里,北風像鬼哭一樣呼嘯著灌進帳篷的破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沉悶的號角聲,還有隱約的、如同悶雷滾動般的喊殺聲,持續了半夜,然后又漸漸平息。
第二天天沒亮,凄厲的骨哨聲就劃破了寒冷的空氣。
“起來!滾起來!狄狗摸上來了!快!操家伙!”隊正咆哮著,挨個帳篷踢打。
混亂。極致的混亂。
炮灰營的人被胡亂塞過來一些破爛的兵器——缺口的長矛、卷刃的刀,甚至還有削尖的木棍。葉逍然分到了一柄銹蝕嚴重的短刀,握在手里輕飄飄的,仿佛一碰就會斷。
他們被驅趕著,像一股渾濁的泥流,涌向那高大的壁壘。沿著粗糙的土石臺階向上跑,葉逍然喘得厲害,背后的舊傷被冷風和劇烈的動作刺激著,傳來一陣陣針扎似的痛楚。
終于沖上壁壘的墻頭,狂風瞬間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站立不穩。
眼前的景象,讓葉逍然呼吸一窒。
壁壘之外,是一片被血與火浸透的焦黑土地。更遠處,黑壓壓的騎兵如同席卷而來的烏云,鋪滿了地平線。他們的嚎叫聲不像人,更像狼群,尖銳、嗜血,穿透風聲,直刺耳膜。
狄人。
他們穿著雜色的皮裘,頭發剃成各種古怪的形狀,臉上涂抹著猙獰的油彩。騎著矮壯卻異常兇悍的草原馬,揮舞著彎刀、骨朵和套索,潮水般涌來。箭矢如同飛蝗般從他們陣中升起,又黑壓壓地落下,不斷有守軍慘叫著從墻頭栽下去。
“放箭!扔滾木!快!”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
但守軍的還擊顯得有些稀疏和慌亂。
炮灰營的人被推到了最前面。
“你們!下去!堵住缺口!誰敢退,格殺勿論!”督戰隊的鋼刀在身后閃著寒光。
壁壘下方,幾個被投石機砸出的破口處,狄人正如同螞蟻般向上攀爬,已經和守軍短兵相接,血肉橫飛。
葉逍然被身后的人推搡著,身不由己地向下沖。冰冷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臟,但更多的是一種麻木。他看著身邊一個剛認識的、同樣來自囚車的瘦弱男人,剛舉起木棍,就被一個兇悍的狄人躍起,彎刀輕易地劈開了他的胸膛,熱血噴了葉逍然一臉。
溫熱,腥咸。
那狄人獰笑著,滿是油彩的臉扭曲著,揮刀又向他砍來。
葉逍然幾乎是本能地舉起那柄銹蝕的短刀格擋。
“當!”一聲脆響,短刀應聲而斷。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發麻,踉蹌后退,背脊狠狠撞在粗糙的墻壁上,舊傷處傳來一陣幾乎讓他暈厥的劇痛。
狄人的彎刀再次揚起,帶著死亡的風聲。
葉逍然瞳孔驟縮,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向旁邊一滾,狼狽地躲過致命一擊,順手抓起地上一柄不知誰掉落的長矛,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狄人捅了過去!
那狄人似乎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瘦弱不堪的獵物還能反擊,動作慢了一瞬。
長矛刺入了什么東西,手感滯澀而惡心。
葉逍然抬起頭,正對上那雙充滿驚愕和殘忍的眼睛,距離近得能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膻味和血腥氣。
他猛地抽出長矛,帶著一蓬溫熱的血。
那狄人晃了一下,發出一聲含混的嘶吼,倒了下去。
葉逍然握著滴血的長矛,站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著,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四周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血和泥漿混在一起,浸濕了他的褲腿。
他看到了更多。
看到狄人如何像野獸一樣撕咬,如何用套索將守軍拖下馬背亂刀分尸,如何甚至興奮地舔舐刀口上的鮮血。他們似乎不知疼痛,不畏死亡,眼中只有最原始的殺戮和掠奪。
他也看到身邊的“同袍”如何像草芥一樣被收割。有人嚇得癱軟在地,哭喊著求饒,下一秒就被馬蹄踏碎;有人盲目地揮舞兵器,然后被輕易砍倒;還有人,像他一樣,在極致的恐懼中爆發出野獸般的兇狠,用牙齒,用指甲,用一切能用的東西,去撕,去咬,只為了多活一口氣。
這是一口巨大的、緩慢旋轉的磨盤,而他們,就是被倒進去的豆子。
戰斗不知持續了多久,狄人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狼藉的尸首和呻吟的傷兵。
葉逍然拄著長矛,站在尸堆里,渾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別人的。背后的舊痛已經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憊。
夕陽如血,把這片修羅場染得更加凄艷。
幾個老兵沉默地走過來,開始面無表情地清理戰場。遇到還有氣的狄人,就補上一刀;遇到自己人,則拖到一邊,簡單區分一下。
一個老兵走到葉逍然面前,看了看他還在微微顫抖的手和赤紅的眼睛,沙啞地開口:“沒死?”
葉逍然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只是點了一下頭。
老兵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東西,像是意外,又像是別的什么。他沒再多說,遞過來一個皮質的水袋。
“喝一口,緩一下。晚上更冷。”
葉逍然接過,拔開塞子,一股劣質燒刀的辛辣氣味沖鼻而來。他仰頭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體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驅散了一點那徹骨的寒意。
他回頭望去,壁壘上下,殘破的旗幟在風中嗚咽,活著的人如同行尸走肉般移動著。
這里沒有榮耀,只有生存,或者死亡。
他握緊了手里的長矛,木質的槍桿被血浸得濕滑。那根撿來的銹鐵條,不知遺落在了哪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