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嗣這會擠過來,連忙把自己身上干燥的外衫脫下來披在王明遠肩上,此刻也只穿著個單薄的里衣,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嚇得,聲音發顫的說:“明遠,你太猛了!剛才嚇死我了!”
他瞥了眼地上哭得驚天動地的孩子,又看看王明遠滴水的鬢角和蒼白的臉,喉頭滾動了一下,只憋出一句:“你這鳧水姿勢……還挺別致”
王明遠凍得嘴唇發青,想笑卻扯不動嘴角。
和陳嗣相處越久,越覺得這人腦回路清奇,活像前世的那些中二少年。
這時,人群外突然撞進一道青色身影——竟是……柳教諭?
教諭臉色煞白,腳步踉蹌地沖了過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渾身濕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身影,正是他的寶貝孫子!
柳教諭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幸而被旁邊的夫子扶住。
那小童看到這熟悉的身影哭的更大聲了,堪比自家殺豬時的場景,聲音尖利的能刺穿耳膜。
王明遠頓時心頭大定,看來這小童應該暫時問題不大了。
“暻兒!我的暻兒!”柳教諭撲過去,一把將還在嚎哭的孩子緊緊摟進懷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然后顫抖著伸出手在孩子身上上下摸索,檢查是否還有其他意外,等確認無事,才緩緩將頭轉過來,找尋何人救他孫子一命。
他找尋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了正裹著衣袍、渾身濕透的王明遠身上。
柳教諭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復雜,震驚、難以置信、還有濃濃的感激,交織在一起。
“明遠?是……是你?”柳教諭的聲音帶著些許尚未平復的緊張和沙啞。
他連忙平復了下心緒,抱著還在抽噎的孫子站起身,走到王明遠面前。
看著眼前這個同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卻救了他孫兒性命的少年,眼神里充滿了真摯的感激和后怕。
“明遠!”柳教諭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大恩不言謝!今日若非你……老夫……老夫……”他喉頭哽咽,后面的話竟有些說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情緒,立刻轉頭對旁邊的雜役吩咐:“快!立刻去請回春堂的劉大夫!要快!還有,趕緊帶明遠去旁邊的課舍,拿干爽衣物換上!再打點熱水!快去!”
幾個雜役連忙應聲,分頭行動。
“教諭,學生無礙,只是……”
王明遠剛想說自己沒事,回去換就行,一陣猛烈的寒意襲來,讓他打了個哆嗦,話也說不利索了。
“不行!”柳教諭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
“你渾身濕透,寒氣入體非同小可!必須立刻換衣保暖,等大夫看過再說!快,扶他過去!”
王明遠這會也確實覺得冷得厲害,手腳都有些發麻。
知道柳教諭說的是實情,便不再推辭,在雜役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往旁邊課舍走去,陳嗣也緊緊跟在后面。
雜役很快抱來了干凈柔軟的棉布中衣和外衫,又端來了滾燙的熱水。
王明遠在屏風后哆哆嗦嗦地換下濕透冰冷的衣物,用熱水擦了擦身子,再換上干爽的衣服,那股透骨的寒意才稍稍被驅散了一些,但手腳依舊冰涼。
沒過多久,回春堂的劉大夫就被雜役幾乎是架著飛奔而來。
老大夫氣喘吁吁,也顧不上歇息,在王明遠的推辭下先給那孩子診治,還好問題不大,只是有點風寒入體,吃上兩劑藥,好生將養幾日便無事了。
老大夫又轉向王明遠,搭上脈搏,凝神細診了片刻,眉頭微微蹙起。
“這位公子……”老大夫沉吟道,“你體質本就偏弱,此番寒氣侵體甚重,雖仗著年輕,暫無大礙,但若不及時驅散,恐落下病根。尤其你這心肺,本就有些先天不足之象,更需謹慎。
老夫也給你開個方子,務必按時服藥,這兩日切忌再受風寒,需在家靜養,不可太過勞累。”
柳教諭在一旁聽得認真,連忙對王明遠道:
“明遠,大夫的話你可聽清了?身體要緊!這兩日你便在家安心休養,課業之事不必掛心。
待你身體好些,老夫親自去你住處為你補課,務必把落下的功課補上!”
王明遠知道柳教諭是真心為他著想,且這會的確還有些不舒服,便不再推辭,點頭應道:
“學生遵命,多謝教諭關懷。”
一切安排好后,陳嗣小心翼翼地扶著還有些虛軟的王明遠,慢慢走出府學。
一路上,陳嗣的嘴就沒停過,一會兒后怕地描述剛才池邊的驚險,一會兒又絮叨著讓王明遠回去一定要喝姜湯捂被子,活像個操碎了心的老媽子。
剛走到梧桐里巷口,遠遠就看見王大牛像尊門神似的杵在小院門口張望。
他今天肉鋪下工早,回來后按照往日的時間沒見著弟弟,正有點納悶,準備再等不到就去府學找尋。
此刻一瞧見王明遠被陳嗣半攙半扶地回來,臉色蒼白,身上裹著件明顯不是他自己的厚棉袍,王大牛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兩步就沖了過來。
“三郎!咋了這是?”王大牛的聲音都變了調,銅鈴大的眼睛緊張地上下掃視著王明遠,“摔著了?掉水里了?誰欺負你了?給大哥說,我去找他算賬!”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王明遠的胳膊,力道大得讓王明遠齜了齜牙。
陳嗣趕緊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噼里啪啦、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重點突出了王明遠如何英勇跳水,如何力挽狂瀾,如何按壓救人,最后如何被凍成了鵪鶉。
王大牛聽得臉色變幻,先是震驚,后是后怕,最后看著弟弟蒼白的臉,只剩下滿滿的心疼。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好!干得好!三郎!是條漢子!咱老王家的人,該出手時就出手!見死不救那是孬種!”
他嗓門洪亮,震得陳嗣耳朵嗡嗡響。
但隨即,王大牛又皺緊了眉頭,看著王明遠,語氣嚴肅起來:
“不過三郎,下回……下回再遇上這種事,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你這身子骨,大哥還不知道?水里多涼?寒氣入骨那是鬧著玩的!你要是……要是……”
他喉頭哽了一下,后面的話沒說出來,但眼神里的擔憂和后怕顯而易見,
“爹娘,還有大哥我,還有家里人,可都指望著你呢!你得先顧好自己,知道不?”
王明遠看著大哥那張黝黑臉上毫不掩飾的關切和嚴肅,心里又暖又澀,用力點了點頭:
“大哥,我記住了。下次……我會更小心。”
“嗯!”王大牛這才松了口氣,轉頭對陳嗣道:“陳兄弟,多謝你送三郎回來!快進屋喝口熱水!”
陳嗣連忙擺手:“不了不了,大哥,明遠兄得趕緊進去暖和著,我也得趕緊回家換身衣裳。明遠兄,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說完,又叮囑了王明遠幾句注意身體,便匆匆告辭了。
陳嗣走后,王大牛一把抄起王明遠走進屋里,按在床上,用厚被子裹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個腦袋。
沒等王明遠再說話,他就像個陀螺似的忙活開了。
“灶上我專門煨了雞湯,給你盛一碗,趁熱喝了驅驅寒!”
“姜呢?我記得還有老姜!我去再煮鍋姜湯!”
“大夫開的方子呢?給我,我這就去抓藥!”
“被子夠不夠厚?要不要再加一床?”
王明遠看著大哥忙前忙后、絮絮叨叨的身影,心里那點寒意徹底被驅散了,只剩下滿滿的暖意。
他靠墻,捧著大哥端來的滾燙雞湯,小口小口地喝著,鮮香的熱流順著喉嚨滑下,暖遍了四肢百骸。
王大牛此刻火急火燎,拿著藥方一陣風似的沖出去抓藥,回來又守著藥罐子熬藥,盯著王明遠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回來路上他又專門去買點了好克化的龍須面,記憶中每次家里人生病娘親就會做這個東西,不過三弟吃的次數最多。
他循著記憶中的順序,將龍須面下入翻滾的雞湯中,細若銀絲的面條瞬間吸飽了湯汁的醇厚,在熱氣里舒展翻滾。
盛面時,他先在碗底小心翼翼地擱了一小勺瑩潤的豬油,等那乳白色的豬油化開,融成一圈圈透亮的金暈,濃郁的脂香混著雞湯的鮮氣瞬間就散發了出來。
然后撒上一把切得細碎的嫩綠蔥花,熱湯一激,小蔥的清冽辛香瞬間被激發出來,與雞湯的暖融交織碰撞。
最后,他指尖捻起幾縷碧翠的香菜末,輕輕點綴在面條上。
等他熱乎乎的一碗面端到了王明遠面前,王明遠直接就脫口而出:“這是娘做的的味道!”
大哥撓撓頭嘿嘿一笑:“對的,小時候咱們每次生病,娘都會做這個,我就想試著今天給你做,不知道和娘做的味道差別大不大。”
“很好吃,大哥……謝謝你!”
“大哥,我有點想家,想娘,還有家里人了……”王明遠小口的喝了口湯,氤氳的熱氣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睛。
人啊,總是在生病的時候就會想家。
“我也是……那就好好養好身子,考完院試,咱們開開心心回家!”
“嗯!”
大哥忙活完手頭事情后,又出門匆匆去跟肉鋪掌柜告了假,接下來兩天都不去了,就專心在家守著王明遠,生怕他半夜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