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夜。
溪水緩緩,數片竹葉輕悠落入水面,化成小舟載著月光向前流淌。
竹是四季常青的植物,當第一枚春筍破土而出后,很快這片土地就會生長出數以千萬計的竹枝。
竹林愈深,仿佛應有一神人隱居在此,獨坐幽篁,彈琴長嘯。
葉鶯經過窗前,好奇地向外打量了一眼。
若她沒記錯的話,曾經她站在內院門口向內張望,那時,這扇窗扉緊閉著,視線也被竹林遮擋了大半。
原來,竹林的全貌是這樣的呀。
美則美矣,但葉鶯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個故事:一人昏迷在竹林中,晚上,下了一場春雨,第二天他死了。
問為什么,答曰:竹筍長出來了。
被冷了一下,趕緊點多幾盞燈。
凈房里的水聲停了下來。
崔沅出浴后只穿一件素白寢衣,披了件寬袖道袍在外面,發梢猶帶著潮濕水汽,散落肩頭。
大衫飄逸,青絲如瀑。
同樣美則美矣,葉鶯又想起來白術的囑咐。
七月流火,若不及時擦干,肯定是要著涼的。
葉鶯躍躍欲試:“給公子絞頭發吧?”
崔沅看著書,點了點頭。
手中的巾帕觸及發絲的那一刻,真不知道哪個才是綢緞,順滑得不像話。
手感也忒好了。
葉鶯長出了一口氣,天底下再沒有一個男子如長公子這般,從頭發絲兒到腳后跟都透著謫仙般的精致。
真的是上天眷顧,生病了也沒有掉發……哎?也不對,真的眷顧怎么會生病呢?
涼涼的氣息在頸后拂過,崔沅翻頁的手頓了頓,很快就恢復如常。
便就這么會僵硬的功夫,也被察覺了。
葉鶯無聲彎起眼睛,好像發現了個小秘密。原來長公子怕癢呀。
忽然被問道:“自己在那笑什么?”
葉鶯裝糊涂:“沒呀!”
崔沅無情地戳穿:“手都在抖。”
更別說窗欞間嵌了明瓦,清晰映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一點一點,小雞啄米似的。
葉鶯當然不能說自己是在偷偷笑話他,“就是想到白術姐過兩日成親了,替她高興呢。”
崔沅聽著她胡謅,一手斜支額頭,視線落在手中的《李義山集》上,頗不以為意。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種無聊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他搖搖頭,翻過一頁書,有個念頭卻在此刻跑進了腦海。
其實,竹苑里的丫鬟年紀都差不多。只是她平日心思太過簡單,又常與看起來更成熟的白術和桑葉待在一起,就會讓人覺得還是個小姑娘。
但她原本不就是……
她比白術小不了多少,也已經到可以嫁人的年紀了啊。
崔沅呼吸一頓,緩緩抬眼,目光在虛空中閃爍了下。
他忽然發覺這層高興背后可能存在著另一種意思,有可能是由己及人。
在她的家鄉,或許也存在一個如凌霄之于白術一般的男孩子,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所以,面對旁人求不得的富貴,她才會通脫道“不愿為妾”。
手里的書又翻過一頁,崔沅問:“村學里,平日除你外,都還有些什么人?”
“哈?”
話題跳躍有點大,葉鶯呆了呆,答道,“不多,村里老弱多,孩子少。除了我,也就只有夫子自家的孫兒和幾個別村過來拜了師的,都住在村學里,只農忙回家去。”
耕讀人家,秀才子孫……師出同門。
師兄妹或是師姊弟,的確是很適合發展成為議親對象的關系。
崔沅點點頭,道:“可好了?”
倦意上來,些許困了。
手背試了試,摸著差不多干爽了,葉鶯放開他的頭發,拿篦子從頭到尾通了一遍。
片刻后,崔沅整理好桌案,吹了書房的燈。
今天上半夜是她值夜,葉鶯要睡在外間的榻上。雖說不能睡沉,但好歹有個躺下歇息的地方。
好在長公子不像有的紈绔子弟那般嬌氣,得讓守夜的丫鬟睡在床邊的腳榻上,夜里喝水或者是解手就叫她們伺候,甚至有可能還得觀摩運動,咦~嘖嘖。
葉鶯抱著專屬自己的薄絨小毯坐到了矮榻上,腦袋朝外,這樣翻身或是抬眼都能看見里間的大致情況。
距離也不會很近,有行障跟圍屏擋著,不會不自在……葉鶯忽然想,長公子會不會打鼾?
她簡直無法想象!
不一會兒,燭都熄了,只留下帳子外邊掛的一盞小羊角燈散著淡淡的光暈。
她倒不困,想起白術臨走前殷殷地向她討小孩物件,左右閑著也沒事,便做起了針線。
燭火微微晃動,光影溫柔。
虎頭帽不難,些許功夫,大體雛形便出來了。就是榻幾太矮,勾得脖子酸痛,她仰頭撫了撫后頸,調整了下姿勢,由盤膝坐轉為斜倚。
肘關節支在桌面上,腰間靠著兩個疊起來的隱囊,隱囊里面填了滿滿的棉花,靠著特別舒服。
腿也伸直了出去。
四周安靜得只有燭芯的嗶剝聲。
“這樣久坐,仔細以后該腰疼。”身后淡淡的聲音。
嚇?
葉鶯幾乎是一骨碌站了起來,“公、公子?”不是熄燈睡下了么?怎地忽然出現在人背后?
葉鶯也沒想到,她這樣沒骨頭似的懶散被人給瞧了去,這人還是長公子,哎呀!
瞥見她偷偷拿余光脧他的動作,崔沅好笑:“這是在做什么?”
葉鶯順著轉移了注意力:“啊……這個是,給白術姐的。”
她頓了一下,到底白術還沒出門,不好意思大剌剌說出給孩子提前備的什么,別叫公子笑話。
崔沅拿起來掃了一眼,就看出是給剛出世的小孩兒帶的虎頭帽,因他亦有這樣的舊物,是生母親手縫制的。
橘紅色的軟緞子,特別地喜慶可愛。本來很溫馨,但這讓他想起來今晚的那個話題。
“是不是還太早了?”他問。
葉鶯尷尬:“有備無患嘛。小孩子出生之后長得可快了,到時候再做就來不及了。”
是,時間過得飛快,往日小小的婢女轉眼間就長大能嫁人了。
白術是什么時候和凌霄互生好感的?
他透過蠟燭光線瞧了葉鶯一眼,好像正是她這個年紀,似乎更早一些。
通曉了男女之情的少年,眉眼間流露的神情是會不一樣的。
崔沅最早察覺凌霄之情,是他每次外出辦差都會留意當地好玩好吃的特產,有次他問買那么多作什么,凌霄只道帶回家去給爹娘妹妹嘗嘗,可眉間的情態卻騙不過崔沅的眼睛。
洪都當地有種用芝麻和飴糖做的糖糕,酥香可口,崔沅后來果然在白術身上嗅到了那種糖的香甜氣味。
崔沅就不說話了。
葉鶯看著他神情從溫和變得淡淡,不知在想什么,殷勤道:“公子怎地起來了,是要喝水?還是腹饑?廚下還有些點心,去給公子端來?”
“不必。”崔沅道,“我沒有夜間進食的習慣。”
“咦?”
“你也可以學著調理身體。辰時、晡時用好正餐,”
想到近來的破例,崔沅頓了頓,將“別用點心”換成了,“少用點心。”
“這種重油糖之物,本就不利于養生,更不該晚上吃。”他道。
葉鶯繃起小臉,想笑。
不利于養生?是誰日日不落一碟點心?
當然面上還是要苦惱,誠懇地認錯:“奴婢也不知怎么,這半夜跟下晌吃的東西,就是要比正餐的香些。”
崔沅扶額。
“睡不著了,去將燈點上吧。”
葉鶯特別能理解失眠這種癥狀,尤其是本人其實很想睡覺,但身體就是睡不著的那種感覺,特別特別抓狂。
“哎。”
崔沅的書桌上擺著一對特別通透勻薄的玻璃燈,葉鶯將燈罩取下,點著里面的燭芯,室內一下就亮堂了。
“點‘清竹’香。”
這是隨機抽查作業嗎?
葉鶯忙不迭地取出小香爐,回憶白日所學的手法,初初嘗試,竟然超常發揮,打出來一個很漂亮的香篆。
煙氣輕盈,驅蚊醒腦。
小姑娘雀躍的心思藏不住,特地將香爐擺在他一眼就能看見的位置,崔沅忍不住勾勾嘴角,給了些許肯定:“可以。”
哈!哈!
“那,我還要多久才能出師?”葉鶯還惦記著調香這張餅。
“下月吧。”
崔沅被她以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心情忽然就愉悅了許多,身體朝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奇怪,方才疼痛難忍的肩胛這時竟然放松不少。
“中秋過后,應當清閑不少,屆時咱們將香方整理出來。”
葉鶯點頭。
崔沅摩挲了一下書封,“若是做得太累,不必硬撐。大廚房的飯食雖清淡,倒也不敢敷衍我。”
竟然親耳從長公子口中聽到他調侃大廚房的飯食,葉鶯差點沒笑出聲。
崔沅想的是,灶房實在辛苦。
整日面對柴火炊具,油鹽醬醋,實浪費一個小姑娘的青春。
他已然忘了,曾經祖母勸說他時,便拿的別叫人姑娘家埋沒在灶房的說辭。
他以為鶯兒這般性子,一定會歡天喜地地說“謝謝公子”,卻不想葉鶯正色道:“不,公子,我是真的喜歡灶房。”
“看見公子吃我做的飯食,氣色比之前更好了,重云的小臉更圓了,會打心眼里覺得高興。”
她笑容映著燭光,明冽真誠。
居然是這樣傻的。
想到兩個書童近來益發渾圓的腮幫子,崔沅揉捏眉心:“都快胖成球了,日后不許再給他們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