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感覺可好些了?”
裴淮瑾剛進門就聽見春黛的聲音。
他循著聲音看去,春黛守在床邊,正抬手摸了摸沈知懿的額頭。
“病了?怎么不關門?”
裴淮瑾的聲音帶著剛從外面進來時的寒意,把主仆二人嚇了一跳。
“世子爺。”春黛回身行禮。
裴淮瑾視線越過她落在床上的沈知懿身上:
“怎的臉色這般難看?”
沈知懿搖了搖頭,被他手中的梅花酥吸引去了目光,心像是忽然被刀割了一下一般。
她沙啞著嗓音,近乎囁嚅般低語:
“郎君果真去買梅花酥了。”
長公主說的一點不假,他果真為了秦茵的一句話,就將與她的約定拋諸腦后。
裴淮瑾看了眼手中的糕點,嗯了聲,“給你也帶了一提,不過后來有事耽擱,回來晚了。”
“那、喝藥之事……郎君也知曉了?”
沈知懿緩緩抬起泛紅的眼眸看他,喉嚨發緊。
裴淮瑾將梅花酥放在桌案上,削薄的眼簾輕輕撩起,語氣淡然得近乎淡漠:
“知曉。”
“裴府規矩森嚴,你身為世子妾室,自當更守規矩才是。”
他的視線往她身上上下一掃,落在少女蒼白的臉上,輕輕擰了眉:
“沈知懿,母親也是為了你好,你莫要再任性將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
“轟”的一聲。
裴淮瑾的話音剛落,沈知懿最后僅存的那點僥幸和幻想猝然崩塌。
今日、今日真的是他命丫鬟來叫她過去的。
所以裴淮瑾他什么都知道……
沈知懿身子晃了晃,小臉上血色剎那間退了個一干二凈。
裴淮瑾瞧她臉色很明顯地變了,心中不免詫異。
方才回來的時候,母親同他說,沈氏最近身子不適時,總喜歡尋府外的大夫,一來不合規矩,二來那些大夫醫術到底不如國公府自己養的大夫。
是以便同他商量,說是以后還是盡量讓沈氏請府中的大夫,藥方也讓大夫瞧瞧,調整一番。
他沒多想就應了下來,何以此刻她竟有這般大的反應。
不過轉念一想,從前沈知懿在沈府時便嬌縱任性,一府的人都哄著她依著她,許是方才母親對她說話時語氣重了些,令她難以接受。
“罷了,此前之事既往不咎,日后你安守本分便好。”裴淮瑾將發帶拿了出來,“給你的。”
末了,又稍稍放緩了語調,加了一句:
“你生得嬌,這條鵝黃色的發帶正配你。”
這算是沈知懿自打進了國公府后,過的第一個正經生辰。
答應陪她過生辰卻沒能做到,到底是他的不是,他年長她許多,說兩句好話哄著倒也無妨。
沈知懿的視線跟著落在男人掌中的這條發帶上。
其實昨日的時候,裴淮瑾給她送的生辰禮便已派人送來了。
是一支南紅手釧和朱雀大街上那家首飾鋪子珍寶閣的一萬兩存金。
今日這條發帶,應當是他回來時臨時買的。
沈知懿抬眼瞧著。
男人的手掌寬厚,手指骨節分明而修長,屬于少女的鵝黃色的發帶靜靜躺在他掌心,很乖,似乎他輕輕一捏,便能將那條發帶捏斷。
沈知懿想到了自己。
從前的自己,是否也如這條發帶,被他輕易便玩弄于鼓掌。
“不喜歡?”
裴淮瑾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沈知懿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帶著探究。
她抿了抿唇,伸手接過那條發帶。
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隨手放在了一旁。
裴淮瑾瞧見她的動作,手一頓,蹙著眉視線在她臉上徘徊了許久。
從前莫說是一條發帶,即便是他給她的一張寫了名字的紙她也會喜滋滋地保存起來。
即便是后來她被他納入府中,情緒內斂了許多,她得了他給的東西,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欣喜仍是無法掩蓋。
如今這樣……
“你可是還在因我要娶秦茵一事而置氣?”
裴淮瑾決定將話說開,倘若她是因此事而置氣,他倒是可以開解開解她。
畢竟她年歲還小,之前同秦茵又頗為不對付,一時鉆了牛角尖想不開也是有的。
可沈知懿聞言卻立刻搖了搖頭。
似是察覺到她自己的反應太過,她又抬了抬唇角,笑看向自己,道:
“郎君與秦二姑娘郎才女貌,裴秦兩家又門當戶對,妾身在此提前祝你們二人百年好合。”
“……”
裴淮瑾壓著眼簾,薄薄的冷白色皮膚上細小的青絡蜿蜒。
他盯著她,手背上青筋鼓跳了一下,良久,忽然笑了一聲:
“你能如此想最好。”
沈知懿低頭絞著手指沒說話。
從他的角度看,她單薄的小身板像是被風一吹就能吹跑似的。
裴淮瑾沉默片刻,長舒了一口氣:
“腳怎么樣了?”
沈知懿的心一沉,原來他是知道自己那日腳了崴的,那他定然也知道那日所發生的事情。
可他寧可袒護著秦茵,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只輕飄飄問上一句“腳怎么樣了”。
“好了。”
“我看看。”
“不必。”
“……”
裴淮瑾蹙眉瞧了她一眼,氣氛一時間凝滯。
裴淮瑾自幼便是天之驕子,文韜武略不說,便是身為京中數一數二的高門子弟,又是皇帝親外甥,打小便是人群的焦點。
從來都只有旁人眾星捧月順著他、捧著他的份兒,他裴淮瑾若是對誰好言好語兩句,那人便能得旁人艷羨許久。
即便謙遜溫和,那也是基于旁人對他的仰視和尊重,何時他還這般好聲好氣地哄過誰。
許是沈知懿的情緒太過淡薄,裴淮瑾也沒了聊下去的心思。
他放下手中茶盞起了身,語氣也跟著冷了下來:
“你好生休息,我還有事。”
瞧著他一身素白衣裳和身上隱隱的焚香味道,沈知懿不用猜也知道他會去哪。
今日,是那個人的祭日。
沈知懿覺得自己的心好似麻木了,即便知道他要去哪,她似乎也沒有預想中那般難過。
她點點頭,“好。”
說罷,起身來,規規矩矩福了一禮,“妾身恭送郎君。”
裴淮瑾出門的腳步一滯,并未回頭,筆挺如松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裴淮瑾一走,房間里那股獨屬于男人的壓迫感驟然消失。
沈知懿身子一軟癱坐在床上,捂著胸口輕咳不已。
春黛匆匆進來,放下手中的銅盆替她順氣,心疼道:
“世子爺也太過分了!明知道今日是主子的生辰,還……”
沈知懿搖頭示意她莫要再說下去。
裴府人多眼雜,若是今后她不在了,沒人護著他倆,春黛再這般口無遮掩怕是要吃大虧。
春黛也不欲再多說旁的,扶著沈知懿坐好,專心伺候她洗漱。
方才之事到現在她還心有余悸,若非她察覺不對進去的及時,恐怕娘子怕要溺了水。
沈知懿睡下后,在后半夜發起了低燒。
夏荷守夜的時候聽到她在床上不安地翻動,上前查看時發現沈知懿兩頰酡紅,一摸額頭才發現掌心里滾燙。
夏荷吃了一驚,慌忙要去請大夫,被沈知懿壓著手腕制止了。
“去將周大夫開的藥煎上一副,我吃了就沒事了。”
沈知懿知道自己這是心病,白日里的事情到底刺進了她的心里。
夏荷猶豫了一下,按照沈知懿的吩咐煎了藥來,服侍著她服下。
過了會兒,沈知懿的燒慢慢退了下去。
可第二日白天,她又燒了起來,燒得不高,一直低低的,就是令人沒什么精神。
如此這般反反復復,等到沈知懿的身子徹底好起來能下床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日晚間。
打從那夜與裴淮瑾不歡而散后,他好似便出府了,這幾日聽春黛說,他人一直未回來過。
昨夜是十五,按照以往慣例他會來海棠苑,不過這次,沈知懿心里倒是暗自慶幸他沒回來。
“娘子……”
晚間沈知懿用過膳,拿了本書倚在榻上看,春黛遮遮掩掩地進來了。
沈知懿瞧了她一眼,彎著眼笑她:
“做什么虧心事了不成?”
春黛臉上神情愈發尷尬,覷了她幾眼,猶猶豫豫地將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
“這護膝上的血漬,怕是洗不掉了,奴婢無能,不若送去外面……”
“不用。”
沈知懿瞧見她手里那副靛藍色護膝,唇角一下壓了下來,“剪碎扔了吧。”
“可……”
可到底是娘子沒日沒夜的心血。
且不說縫制護膝那幾日有多費神,就是前期為了得到這一點料子娘子繡了多少帕子出去賣……
沈知懿似是不想再提這件事,抿著唇扭去了一旁,背對著春黛,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春黛瞧了瞧手里制作精良的護膝,猶豫了一下,走到旁邊的架子上,去尋籮筐里的銀剪。
-
夜黑風高,撲簌簌的北風穿透大理寺官署厚重的門簾,吹得桌上案牘嘩啦啦作響。
裴淮瑾放下手中最后一份文書,捏了捏眉心,語氣透著疲憊的沙啞:
“今日便先到這里,諸位辛苦。”
旁人哪里敢擔他這一句“辛苦”,紛紛擺手。
大理寺丞唐玉將手里整理好的書冊放回身后的書架上,整齊歸位,掃了在場眾人一眼,上前:
“多虧少卿這幾日點撥指導,我等才能在少卿的帶領下將此案迅速辦結,及時向圣人交差,我等今夜在醉仙樓設了宴,不若大人屈尊同我等去小酌幾杯薄酒?”
裴淮瑾微微勾唇:
“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今日的賬記我頭上。”
眾人對視一眼,七嘴八舌地道了謝,談笑著熱熱鬧鬧離開了官署。
原本熱鬧的官署一時間闃靜無聲。
裴淮瑾凈了手,視線落在角落里的幾案上。
紫檀木的圓形幾案上放了一個細長的描金漆盒,裴淮瑾走過去將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鎏金新月弓。
弓身用上好的紫衫木打造,表面光滑如玉,燭光下散發著淡淡光澤,其上裝點著雕花金飾,金飾上兩顆藍寶石耀眼生輝。
裴淮瑾手指在盒子外懸停了一下,然后輕輕落在了弓身上緩慢摩挲,垂下來的濃黑眼睫遮住了他眸底幽深的情緒。
良久,他收回目光,重新將木盒蓋好,端著木盒出了房間。
官署外的慶云街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對面墻邊停著一輛烏木馬車,馬車上落了一層薄雪,車簾內昏黃色光暈是這雪夜里唯一的亮色。
未幾,車簾被掀開,謝長鈺朝他打了個響指:
“愣著做什么?還不快上來?”
裴淮瑾垂眸,勾了勾唇,走過去坐進了馬車里。
“你要的。”
他將木盒遞到謝長鈺跟前。
“謝了!”
謝長鈺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當著他的面打開看了看,不由感嘆道:
“當真是好弓,裴二——”他在裴淮瑾肩上拍了一下,“我就說你能搞來好東西!”
裴淮瑾厭惡地皺眉,像是肩膀沾上了什么臟東西一樣,在他拍過的地方拂了幾下。
謝長鈺“嘖”了聲,不經意開口:
“這幾日你都住在署衙?”
“你想要問什么?”裴淮瑾的聲音淡淡的,細聽下去帶著一絲不悅。
謝長鈺挑了挑眉,干脆也不遮掩了,直接了當問:
“明日你不是要出發去永州?此去危險重重,搞不好你帶去的人會有性命之虞,你當真打算帶沈三前去?”
馮聘那日交代,永州有他們的一個據點。
永州毗鄰平江,據說他們從平江弄到的銀子都會放到永州的地下賭//場里洗白。
太子派裴淮瑾前去調查。
這次裴淮瑾打算以揚州富商的身份前去,既是富商少不得風流,自然需要嬌妻美妾相伴在側。
他們所有人都以為,裴淮瑾會帶秦茵一起去,畢竟秦茵性子活泛,長袖善舞,且是他未來的妻子,即便兩人假戲真做也沒什么。
卻不想裴淮瑾最終會決定帶沈知懿去。
謝長鈺抱臂倚在車廂上,出聲提醒:
“那沈三是個什么性子,倘若到時候真出個什么意外如何能自保?”
見裴淮瑾不說話,他嘶了聲,湊過去,嚴肅道:
“裴二,你莫不是為了保護秦茵,所以知道此去危險才故意要帶沈三的吧?讓沈三替秦茵擋刀子?”
裴淮瑾搭在桌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斜乜他一眼,眉眼深沉:
“謝長鈺,那日從宮中出來,我想我說的很清楚,裴家內宅之事,無需旁人插手。”
謝長鈺也瞧了他一眼,眼底笑意壓了下來,唇角輕勾:
“那日,想必有些話我也同裴大人說得很清楚了,裴大人——”
馬車停了下來,謝長鈺敲了敲桌面:
“你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