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懿走到場中,抬頭看向那把高懸的彎月弓。
弓身上的鎏金云紋在日光下熠熠閃光,仿佛大哥哥對她挑了挑眉。
她這次單人單騎贏得了比賽的第一名,一時間名聲大噪,連帶著那主事人都對她刮目相看,一見她來,立刻換上了一個自詡溫柔熱情的笑意,關(guān)切道:
“娘子可受了傷?不若請到我們府衙歇息歇息,也好請大夫為你看看?”
沈知懿還未說話,肩膀忽然被人摟住。
她的身子一僵,耳根微微發(fā)熱,就聽頭頂傳來男人含笑的聲音:
“不勞主事大人費(fèi)心,內(nèi)子有我照料,已經(jīng)無礙。”
裴淮瑾如今的扮相是富商李澈,一笑起來風(fēng)流倜儻,同沈知懿站在一處當(dāng)真是俊男美女,登對得很。
那主事尷尬地?fù)狭藫项^,連連應(yīng)聲,邊吆喝邊跑去了別處。
裴淮瑾松開她,拍了拍她的背:
“去吧,我去車上等你。”
頒獎結(jié)束,沈知懿帶著哥哥的那支弓如愿回了馬車上。
裴淮瑾正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揉捏著眉心。
馬車中靜悄悄的,沈知懿握著弓,心跳聲越來越劇烈,臉頰也跟著慢慢升溫。
“多謝。”
她低著頭,聲音小得如同貓叫。
此刻當(dāng)一切都結(jié)束,她單獨(dú)面對他的時候,那份喜悅與甜蜜之下才生出些許忐忑。
她因為自己的魯莽,而害得他為她違背了誓言……
沈知懿低頭緊緊握著彎月弓,等了片刻,才聽到頭頂傳來男人的聲音,“嗯。”
馬車緩緩啟動,裴淮瑾視線落在她手中緊攥的那把鎏金彎月弓上。
“這把彎月弓,我曾見沈鈺舟使過。”
沈知懿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在對上男人那雙如星辰般深邃的雙眸時,又如被魚鉤驚走的小魚兒,慌亂垂下了眼眸。
裴淮瑾睨著她,嗓音平靜:
“那是宣眀十八年的中秋宮宴上,萬朝來賀,當(dāng)著眾使臣的面你兄長用此弓百步穿楊釘住了一片花瓣,圣上龍心大悅,升他為指揮同知。”
沈知懿聽著,沒說話。
那年那場宮宴她有印象,那次大哥哥升職后,沈家風(fēng)光了好一段時間。
那時候她尚且只有十歲,因為此事,三皇子還特意上門提親,意欲待她及笄后以側(cè)妃之禮迎她進(jìn)門,繼而拉攏沈家。
沈知懿至今還記得,她躲在屏風(fēng)后看到的三皇子那雙泛著精光的眼睛。
這件事父親自然不曾立刻答應(yīng),但三皇子乃皇親貴胄,既然說了此話,從此以后再無旁人敢與沈家搭上姻親關(guān)系,所有人都默認(rèn)沈知懿是三皇子的囊中物。
后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總之沒過多久,三皇子手底下一個重臣便因犯了事被罷黜官職,連帶著皇帝連三皇子一并訓(xùn)斥禁足了月余。
也是從那次出來后,三皇子再未提與沈家之事。
此事才慢慢不了了之。
“沈知懿——”
裴淮瑾喚她,沈知懿指尖驀地一顫,慢慢抬頭對上他的視線。
男人眼皮偏薄,冷白的眼皮若是朝下睥睨過來,便給人一種涼薄之感,令人不自覺心生畏懼。
沈知懿吞了吞口水,在他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下心跳又快了起來。
良久,男人從她的身上收回目光,右手指腹緩慢摩挲著,弓箭與皮膚接觸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上面,帶著隱秘的久違的震顫。
他漫不經(jīng)心道:
“今日幫你,全是看在不忍你兄長的遺物流落在外,與你……無甚關(guān)系,你可明白?”
沈知懿皺了皺眉。
她不知裴淮瑾這話是什么意思,沒關(guān)系嗎?
“若是……”
她抬眸對上他的視線,心中顫了一下,還是攥著手心緊張開了口:
“若是今日之人換成秦茵,淮瑾哥哥也會這般幫她么?”
沈知懿的話音剛落,裴淮瑾的眸色就沉了下去。
“秦茵是未來裴家的主母,而對你,我視作親妹,你父兄不在了,我自是替他們照拂于你,我以為你拎得清楚。”
他漆黑如墨的雙眸盯著她看了片刻,語氣微冷,也不知是說給沈知懿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方才的問題,今后我不想再聽你提起。”
寒風(fēng)吹開車簾,外面的喧鬧同車廂中的冰冷氣氛截然相反。
沈知懿眼睫輕垂,不住輕眨著眼眸才將眼底那些洶涌的淚意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她竭力忽視掉心里翻騰的酸楚,乖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喉嚨又緊又澀,卻是連回答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馬車中一時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
一行人隨后去永州當(dāng)?shù)刈畲蟮木茦怯昧宋缟拧?/p>
從酒樓出來后,沈知懿見裴淮瑾要繼續(xù)往前走,急忙輕輕扯住了他的袖子。
裴淮瑾腳步一頓,低頭看了眼她抓著自己的小手,皺眉:
“怎么了?”
沈知懿小聲道:
“郎君,我、我想去那邊瞧瞧。”
裴淮瑾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一間首飾鋪?zhàn)樱卿佔(zhàn)映速I首飾外還賣一些女子用品。
他腳步一頓。
“我去馬車上等你。”
說罷,招呼蘇安,“帶上五百兩銀子陪夫人……”
“不必!”
沈知懿聽他要讓蘇安陪自己,連忙拒絕道:
“我只是隨便看看,待會兒就回來,不必陪我了。”
裴淮瑾瞧出她的窘迫,再一瞧那鋪?zhàn)樱?dāng)即明白了些什么,略一頷首:
“那你當(dāng)心,我在前面候你。”
沈知懿點(diǎn)點(diǎn)頭,眼瞅著裴淮瑾走遠(yuǎn)了些,她飛快溜進(jìn)了首飾鋪?zhàn)痈舯诘哪情g醫(yī)館。
正是午后醫(yī)館不忙的時候,沈知懿一進(jìn)來便有侍者上前詢問:
“娘子來看診還是抓藥?”
沈知懿抿了抿唇,小聲問道:
“敢問小哥,咱們醫(yī)館可有一味名為‘血竭’的藥?”
那侍者一愣,隨后撓撓頭:
“血竭?沒聽過啊……不過我可以替你問問我們家掌柜的,他從醫(yī)幾十年,在這個行業(yè)見多識廣。”
沈知懿聽那侍者前面的話原本都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聽聞他說問掌柜,又忙點(diǎn)頭:
“如此便辛苦小哥了,還請小哥快些,我有些趕時間。”
那侍者也不多話,一溜煙跑上了樓。
沈知懿在底下坐立難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吊著半口氣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侍者下來,皺眉道:
“娘子,我家掌柜的說血竭那位藥他從醫(yī)幾十年也只是聽過,從未見過,這永州城怕是都沒有那位藥,娘子若是急用,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沈知懿垂眸沉默了一瞬,然后抬頭對那侍者粲然一笑:
“我知道了,多謝小哥。”
說罷,她原想給他放下一貫錢,那小哥連連擺手說沒幫上她,怎么都不肯收,沈知懿這才作罷。
從醫(yī)館出來,沈知懿失魂落魄地走到馬車旁。
“沒有喜歡的東西?”
裴淮瑾挑眉,似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曾經(jīng)的沈大小姐出門逛街,便是將半條街的首飾包圓了,旁人都不覺得奇怪。
沈知懿這才恍然察覺自己什么都沒買。
她面上閃過一抹慌亂,眼神閃躲胡亂應(yīng)了一聲,扯唇笑道:
“沒、沒什么看上的。”
說罷,抬腳就要繼續(xù)走,卻被裴淮瑾堵在了馬車前。
男人身材高大,離得近了,沈知懿要很努力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裴淮瑾下壓的目光深不可測,定定盯著她臉上的神情看了許久,最后落在她微微泛紅的眼尾。
男人眉心輕不可察地蹙了下,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沈知懿瞬間慌了神,眼神漂移不定:
“沒、沒有啊……”
“你方才去醫(yī)館做什么了?”
裴淮瑾的這句話就像是一顆突然滾落的巨石,砸得沈知懿頭暈?zāi)垦!?/p>
她猛地掐了掐掌心才穩(wěn)住呼吸。
她盯著他那雙墨色深邃的眼睛,想起方才他為她射中偏移的羽箭,想起他含笑挑眉的寵溺模樣,內(nèi)心里有個聲音瘋狂在喊著“告訴他真相!”
她很想相信他一次。
沈知懿猛地攥緊手心,直視著裴淮瑾的眼睛,似是下定了決心般,“我其實……”
“爺!京城來信!”
話說到一半,蘇安從一旁跑來,手中還舉著一封粉色的信箋。
沈知懿猛地住嘴,目光落在那張粉色的信箋上,只一瞬間,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便轟然坍塌。
她什么都不想說了。
裴淮瑾將信接過來,展開。
沈知懿察覺到他唇角揚(yáng)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默默垂眸,無聲瞧著自己的腳尖。
裴淮瑾看完信后,將信箋折好收入袖中,似乎這才想起來自己同她的對話,掃了她一眼,叮囑道:
“若是身子不適,記得告訴蘇安,讓他替你找大夫。”
沈知懿眼瞼低垂,輕笑了聲,語氣乖順:
“妾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