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錦繡坊今日新到了一批料子,掌柜的正在指揮人卸貨。
夏荷繞過卸貨的人群走進去,將手中的一個小包裹遞給小二。
小二打開來,將里面的碎銀子和銅板倒在柜臺上數了數、稱了稱:
“成,不多不少剛好十四兩零八百文,娘子隨我來吧。”
小二將夏荷帶到后堂,從架子上取下來一疊靛藍色綢緞,道:
“原本這料子前兩日有人出了高價要買的,我們掌柜念在先前答應了你們娘子,硬是留了下來。”
夏荷忙笑著道了聲“多謝”,手忙腳亂地翻起了荷包。
那小二見狀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瞧你們湊出這些錢也不容易,定也不是什么有錢人,就甭學那些有錢人的做派了。”
夏荷略有些尷尬地收起了荷包,又道了一遍謝這才抱著布料離開了。
走出不遠后,她將那料子又折了折,用繩子捆好重新用一塊兒半舊不新的灰褐色料子裹住,混在其余采買的東西里,回了府。
在她離開后不久,另一名身材肥壯的男子進了錦繡坊,瞧見小二正要將剩余的料子包起,眼前一亮,頤指氣使道:
“這料子不錯?有多少?本公子全買了!”
那小二一見此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绔,忙嚇得應了下來,討好道:
“這料子稀有,方才賣出去了一匹,如今堪堪還剩一匹。”
肥壯男子大手一揮給小二扔了一錠銀子,“成!給我全包起來!”
……
海棠苑。
“娘子!買回來了!”
春黛扶著沈知懿從房間里出來,春黛上前從夏荷手里接過來:
“可是娘子看中的那一匹?”
“嗯。”夏荷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尖,“世子爺不讓咱們再繡帕子賣,咱們這幾個月攢的錢還差二百文……掌柜的給咱優惠了。”
沈知懿抿著唇眼光黯了幾分,道了句“讓你為難了。”
夏荷笑道:
“娘子是想用自己掙得銀子替世子爺縫一雙護膝,不花裴府一絲一毫,這心意可是旁人盼都盼不來的。”
春黛也在一旁幫腔,沈知懿臉上這才終于有了笑意。
距離生辰還有兩日。
沈知懿看了看天色,回屋便開始裁起了料子。
她不讓春黛和夏荷插手,所幸這幾日府中并未苛刻海棠苑的用度,屋中燈盞點的足。
饒是如此,待到生辰前一日的晚間,沈知懿也因為眼花而扎破了手指。
鮮血冒出來的一瞬間,她便眼疾手快地將手指抬了起來。
春黛見她不先關心自己流血的手指,反倒去瞧那護膝上是否沾上了血漬,不禁氣鼓鼓地抓起沈知懿的手指,語氣里都帶了哭腔,一股腦將這幾日的委屈宣泄了出來:
“娘子您何苦這般委屈自己!奴婢說句難聽的!世子爺什么樣的好東西沒見過?!況且那么多女人上趕著給世子爺送帕子送香囊,府中還有個等著做了主母給世子爺操持吃穿用度的主兒,您何必這般……”
她話還沒說完,沈知懿便將手指搭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春黛見她笑盈盈的樣子,不禁更氣了,一拍大腿轉過身去不理她:
“您還笑得出來!”
許是熬了兩個夜趕制護膝,沈知懿胸口又開始微微絞痛。
她蹙著眉按了按胸口位置,待緩好后,伸手勾了勾春黛的小拇指,笑著撒嬌:
“那怎么辦?我這就拿剪刀把它剪了……”
“別!”
春黛慌張回頭,見沈知懿笑得像只小狐貍一樣瞧著自己,就知道又上了她的當。
她氣惱地鼓了鼓嘴,最后干脆哼了一聲,起身直接離開了房間。
眼不見為凈。
沈知懿瞧著門春黛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唇邊的笑意緩緩落了下來,若是細看去,她的唇色隱隱變得發白。
沈知懿回頭,視線落在籮筐中的那對護膝上,吸了吸酸楚的鼻尖。
其實三年前生辰那次,她就親手給裴淮瑾縫過一雙護膝,想著在兩人初識的梅林送給他。
家世煊赫、嬌生慣養的嬌小姐,想要親手縫制一雙護膝可以想見吃了多少苦頭,每日里又怕父母兄長發現,還得藏著掖著。
只有知道內情的二哥,邊給她滿是針眼的手上藥,便搖頭嘆息,直說她沒救了,這輩子都栽在了那裴二手里。
不過當時的沈知懿聽她二哥這么說,非但不覺得難過,心里反倒生出許多細細密密的甜來。
就好像那些針眼和疼,都成了她勇敢追愛的見證。
一輩子,她倒真想同裴淮瑾有一輩子那么長呢。
喜歡一個人,便是連為他付出都甘之如飴。
然而可惜的是,那次的護膝終究沒能送出去。
被謝長鈺收留回去的那晚,她就隨手扔在了路邊。
所以這次,也許只是出于對曾經自己遺憾的補償,便想著再給裴淮瑾做一雙。
至于他今后會不會戴,或是誰會在他的身旁為他操持,她將來恐怕也看不上了。
沈知懿坐著發了會兒呆,等到手指上的血止住后,重新拿起針線,將最后剩余的一點收了針。
她將護膝放在趁手的桌案上,一邊捏著脖頸一邊抬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漆黑的天際烏沉沉的云壓得極低,風聲拍打窗欞,明日怕又是一個大雪天。
清風樓的雅間,馮耽起身將窗戶關嚴,一撩前擺跪在了榻上玄色錦衣男子面前:
“求三皇子救救我弟弟馮聘!”
三皇子懶懶支著額,咽下懷中舞姬喂的酒,冷哼一聲:
“我早就警告過你們兄弟二人,招惹誰都不要惹到裴家那位世子爺,否則我也保不了你們……”
馮耽哽了一下,“可此前誰又能知道,秦家二娘是他的人?”
他們雖遠在平江,可也能隱約聽說裴淮瑾身后一直追著沈家那位,后來沈家出事,裴淮瑾就將那位接進了府。
無論如何他們都想不到,這秦茵何時與裴淮瑾有了瓜葛。
且還是裴淮瑾定下的正妻人選。
馮耽沉默了一下,忽的恍然:
“難怪當初那秦茵故意勾引我弟弟……”
別人不知,他卻是能看出來,他弟弟與秦茵的第一次相遇,絕對是秦茵刻意為之。
這秦茵的手段如今連他想起來都覺得心驚。
秦茵定是察覺到有人要對他弟弟馮聘下手,而此人絕對地位不低,通過猜測她判斷這人很有可能就是東宮那位。
加之秦茵又了解東宮與裴淮瑾的關系,這才故意惹得他弟弟對她上了心。
如此一來,東宮便可順理成章以接秦閣老女兒回京的名義派裴淮瑾前來查案。
而秦茵也順勢得到了她想要的,住進了裴府。
所以那秦茵是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布局。
這一切,所有人,就連東宮里頭的那位都成了秦茵達成自己目的的棋子。
旁人都以為是他弟弟馮聘借著貴妃之勢欺凌秦茵,卻不知,他弟弟在她眼里連一只螻蟻都不夠算。
不,他弟弟根本就連秦茵的眼都沒入!
馮聘一想到此就覺得脊柱發寒,他抬頭看向三皇子,“殿下!秦茵此女心機太深,決不能留!”
裴淮瑾與他們本就不是一個陣營,若是他身邊再有個秦茵,于他們來說大為不利。
三皇子見他終于想通了這一層,揮退了舞姬,坐正身子對馮耽勾了勾手:
“你這樣……”
翌日天不亮的時候,外面果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春黛止不住將沈知懿的大氅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口中仍是絮叨:
“這般冷的天,我們在屋中圍爐煮茶烤板栗,不也是過個生辰,偏娘子要去那什么勞什子梅林……”
沈知懿才不管她如何念叨,抬眼瞅著外面簌簌的大雪,心中止不住的歡喜。
那片梅林若是落了雪,同初遇時便更為相像,她不禁開始幻想,這次去,自己還能不能找到那棵讓自己和淮瑾哥哥相識的梅花樹。
那是她的執念,亦是她時日無多時最后的期待和慰藉。
正想著,門口突然敲門進來一個眼生的丫鬟,那丫鬟對沈知懿行了一禮,道:
“世子爺請姨娘去前廳。”
前廳?
沈知懿系披風系帶的動作一頓,詫異地同春黛對視了一眼,不是說他來接她,直接從海棠苑出發么?
春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為何是去前廳?世子爺可有說是何事?”
那丫鬟瞭了春黛一眼,語氣例行公事般:
“主子的事做奴婢的怎可隨意打探,姨娘去了不就知曉了。”
沈知懿見從這丫鬟嘴里問不出什么,便想著,興許是裴淮瑾在前廳里有什么事走不開,叫自己去前廳同他匯合后再一道出發。
她拍了拍春黛的手以示安撫,笑道:
“好啦,那我先走啦,淮瑾哥哥還在前廳等我,不好去晚了讓他久等,你和夏荷在府中乖乖等我。”
春黛還想再說,沈知懿已經跟著那個丫鬟出門了。
雪大難行,等到沈知懿跟著丫鬟走到前廳的時候,風雪似乎更大了些。
“姨娘自己進去吧。”
沈知懿捋了捋被風吹亂的發絲,提著披風厚重的下擺,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正廳的門在她走上來的時候被從里面拉開,驟然的昏暗讓沈知懿微微瞇了瞇眼,待到看清里面場景的時候,她渾身發冷,二話不說轉頭就想往回走。
“給我站住!”
長公主不怒自威的聲音從里面傳來,隨之而來的,外面站著的兩個婆婦立刻伸手攔在了沈知懿面前。
“家中來客,還不進來待客?成何體統?!世子平日就是這般給你教禮數的么?”
沈知懿站在原地,望著眼前茫茫大雪,手腳都在止不住發抖。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腦中亂成了一團,方才有多少欣喜和期待,此刻就有多少生剖血肉的痛苦。
這就是裴淮瑾給她的生辰禮么?
這就是裴淮瑾騙她來前廳的借口?!
沈知懿眼眶蓄滿了淚,鼻頭酸脹得厲害。
他大可以直接了當的告訴她,何必這般騙自己?!何必讓她空歡喜一場又來面對這樣的場面?!
“聽不見么?!還不進來?!”
長公主的聲音里已帶了不耐。
沈知懿深吸一口氣,涼意順著鼻腔深入肺腑,那般滾燙的淚意才被勉強壓了下去。
她捏了捏手中攥著的那對護膝,忽然自嘲般抬了下唇角,轉身一步一步走進了廳中。
厚重的朱漆大門在她身后“咣”的一聲闔上,隔絕了寒風,也隔絕了天光,屋內暗沉沉的。
沈知懿視線掃過屋中幾人,斂眸上前對長公主行了一禮:
“夫人。”
常樂長公主從不允她叫她母親。
許是這一聲識時務的“夫人”令長公主心情好了些,她鼻腔里“嗯”了一聲,視線看向對面。
沈知懿順著她視線的方向亦緩緩回了頭。
對面最末席坐著的是一身粉色緞面裙裝的秦茵,她頭上簪著一支海棠白玉簪,通身矜貴大氣,見她看過來,秦茵得意地對她挑了挑眉,繼而低頭去擺弄手邊的茶杯。
而在她身旁,一位年逾四十的男子端端正正坐著。
這男子看起來眉目溫和慈祥,見她看過去,對她展顏一笑,只是笑了一半,他忽的捂唇咳嗽了一聲,瞧起來身體確是不好的樣子。
此人正是秦茵的父親秦安。
而在秦安身側,另一四十多歲的男子見秦安咳嗽,給他杯中滿了茶,關切道:
“秦安兄此次回京,定要讓章太醫好好瞧瞧你的肺疾才是。”
說罷,他似是察覺到沈知懿的目光,回頭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不屑地冷哼一聲撇過了頭,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口中還念叨著:
“沈氏余孽!”
那人正是一年前帶人抄家沈府的宣陽侯,亦是裴家二爺,裴淮瑾的伯父。
那夜火光中,他就坐在馬背上,冷冷看著沈府滿門被屠。
沈知懿聽到他口中那句“沈氏余孽”,眼睫不禁急速顫了顫,才剛壓下去的情緒又洶涌地冒了上來。
長公主似是沒瞧見她的困窘一般,修長的手指端起茶杯淺淺嘬了一口,慢悠悠道:
“既然來了,沈氏,去向客人們敬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