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磨坊村忙碌起來,開始丈量登記土地。
村里最大的地主是保長廖永昌,一家人占了一千多畝地,比村里其他人加起來都多。第二大地主趙成業,三百多畝。
“這田不是我家的,”趙成業看向嚴父,“是嚴家的。”
嚴父站出來附和:“對,趙老弟給我們家了。”
趙老弟?
村里人驚呆了,嚴家是趙家佃戶,向來都是一口一個趙老爺。
還有,趙家的田怎么就給嚴家了?
秦四海眼皮狠狠一跳:“叔,什么時候給你的,過戶了嗎,他為什么把田給你?”
“我和趙老弟結親家了,趙老弟把家里的田都給春華做了陪嫁,還沒來得及去城里過戶。”
嚴父一點都不帶心虛的,雖然兒子還惦記著林梧桐,可誰家婚嫁不是父母說了算。
秦四海壓根沒往嚴鋒身上想,以為是嚴家小兒子。他想的是,萬幸沒過戶,那就不是嚴家的田,嚴家不會被劃分成地主。可嚴家叔也太糊涂了,昨天他們都宣傳過了,還和地主結親家,甚至收田當嫁妝。
他不了解嚴家人,村里人卻了解,因此有人直接問:“你不會是給石頭定了趙小姐吧?”
“就是我家石頭,”嚴父故意看著林梧桐,得意洋洋,“也就春華這樣的好姑娘才配得上我家石頭那樣的軍官。”
林梧桐氣得手抖,冷笑:“放心,沒人想高攀你家的軍官兒子。”
林桑榆差點笑出聲來,同情嚴鋒攤上這種又蠢又貪的家人,感謝嚴鋒有這樣又蠢又貪的家人。
秦四海目光在嚴父和林梧桐之間轉了一圈,明白過來,嚴家大概不滿意嚴鋒的對象,可也不能定個地主家的小姐啊,這分明是往死里坑嚴鋒。萬萬沒想到他家里是這么一群不著四六的人,但凡有一個明白人,都干不出這糊涂事。
他嚴肅看向嚴父:“嚴鋒是軍人,他結婚需要向組織報告,組織批準后才能結婚。”
“我是他老子,我還不能做他的主了!”嚴父不可思議,自古以來兒女婚嫁那都是父母之命。
“解放了,現在是新社會,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總之你說了不算,回頭你們再和嚴鋒商量吧。這是你家私事,我們就不耽擱大家的時間了,現在只說土地的事情。”
秦四海果斷轉移話題,免得越鬧越大影響不好:“田地還沒過戶,地契上依然是趙成業的名字,那就還是趙成業的田。他們一家八口有三百七十五畝田,全家從不勞動,還豢養打手放高利貸,屬于惡霸地主。按照政策,超出生活所需的田產全部沒收,分給無田少田戶。”
嚴父哪里肯,大聲嚷嚷:“這是春華的嫁妝,已經給了我們家,是我們家的!”
秦四海沒了耐心,板起臉:“就算是你家的田,也要沒收分給無田少田戶。”
嚴父眼睛瞪得比銅鈴大:“我家石頭和你們可是一伙的!”
秦四海面無表情:“首長家的田都分了。”
嚴父瞬間啞口無言。
秦四海沒再理會,繼續丈量田地。
林桑榆指指遠處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嚴父,對林梧桐道:“蠢成這樣,早晚拖累死他兒子,幸好姐你明白過來了。”
林楓楊鄙視:“傻子都知道地主沾不得了,他們家倒好,全家湊不齊一副腦子,被姓趙的耍得團團轉。”
林桑榆樂,林楓楊嘴還挺毒。
林梧桐看一眼氣急敗壞的嚴父,嗤了一聲:“他嫌棄我,我還嫌棄他呢。”
“就是,咱們家和他們家不是一路人。”林桑榆笑逐顏開。
下午終于輪到丈量林家的田,嚴家人又出幺蛾子了。
“林家以前有幾百畝地,家里還雇過老媽子丫鬟,他們家是地主!”嚴母恨恨剜一眼林澤蘭,昨天這沒人要的婆娘一鋤頭揮過來,嚇得她差點尿褲子。
林澤蘭冷冷駁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要這么算,誰祖上沒闊過。”
祖上曾闊過的村民立刻應和:“就是,哪有這么翻老黃歷的,往上翻祖宗十八代,總有一代闊過。”
“你們家以前有三十幾畝田,要按你說的,你們家是不是也得算富農。”
“那些田早被我公公抽大煙抽掉了,我進門的時候一塊土疙瘩都沒看見。可他們林家這些年吃的喝的,都是以前剝削來的!”
雖然林家說家產都被族人搶走了,可嚴母不信,覺得他們肯定留了些。所以當年知道兒子和林梧桐好上了,格外高興,深覺兒子有成算。
“你少血口噴人,家里吃的喝的都是我們自己辛苦掙來。我們家起早貪黑種菜種糧,一有空就進山采草藥,我家老大在省城當工人,我平時還給大家看個頭疼腦熱接生孩子,我們家哪個沒在勞動?”林澤蘭反唇相譏,“倒是你,躺在家里只會使喚兒媳婦,分明是地主做派。”
“你才地主做派,我每天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嚴母跳腳。
嚴父的大哥瞪一眼嚴母:“林家什么成分,解放軍會判斷,你裹什么亂。有這閑工夫把自己家那點事弄弄明白,既然知道地主不好,還給石頭定個地主家的姑娘。”
他們家好不容易出了個有本事的石頭,這對公婆倒好,不想著托舉,盡想著拖后腿,祖墳冒出來的青煙都得被他們踩回去。
嚴母縮了縮脖子,那不是趙家給的多嘛。趙老爺說了,成親的時候,還會再陪嫁一千大洋。
那林家老大在城里一個月也就掙十來個大洋,勾的媒婆差點踏平林家的門。
他們家有了這一千大洋,何愁小兒子大孫子討不到媳婦,一家人還能吃香喝辣,過上神仙一樣的好日子。地主家的閨女怎么了,比刁鉆的林梧桐好一千倍一萬倍。
秦四海都想替嚴鋒問問,是不是撿來的,他清了清嗓子:“之前已經說過劃分標準,可能有些鄉親沒聽明白,那我再說一遍。成分的劃分只根據解放前這三年,家里有多少田地,家人有沒有勞動,有沒有剝削別人。”
早前有些地方定成分時往上查三代,因為打擊面過寬被叫停,再三規定只查三年。
林家六口人只有三畝八分地,自己耕種,沒雇傭長工,因此屬于貧農。
林桑榆十分滿意,很好的家庭成分。
家庭成分越往后越重要,在入學招工參軍等各方面享有優先權。尤其是那段特殊時期,對家庭成分的看重到了魔怔的地步。
太陽落山了,今天的土改工作結束,村民們各自回家。
林楓楊拍著胸口慶幸:“前幾年奶奶一直想多買幾畝田來著,幸好沒買。”
林澤蘭同樣慶幸,他們家缺壯勞力,田多了種不過來得雇人,她怕扎眼便沒同意買,不然今天就得像二表哥那樣和人扯皮是不是富農。
二表哥會殺豬,二表嫂布織的好,兩口子勤快肯干孩子少,進項多負擔小,所以家里田多一些,忙不過來會雇人。好在雇的都是親戚,一口咬定是幫忙不是雇傭,最后成分定的是中農。
“回頭見了你們奶奶別說,省得老太太又多想。”林澤蘭叮囑,“上了年紀的人和土地感情深,覺得什么都沒土地可靠。”
林楓楊摸摸鼻子:“我沒那么缺心眼。”
林澤蘭失笑,她家小兒子心眼真不多。
“麻煩等一下。”秦四海追上林家人,端著笑臉問,“請問你們認識林梧桐姑娘嗎?”
林梧桐望望他:“我就是。”
秦四海不意外,見他們三番兩次和嚴家人打嘴仗,猜都猜得出來了。
“同志你好,我是嚴鋒的戰友。這些年,他一直記掛著你。來之前,他特意托我打聽你過得怎么樣。要是你嫁人了,就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要是沒嫁人,就把信給你。”他試探著問,“我把信給了他家里人,讓他們轉交,你收到了嗎?”
林梧桐眼神變得復雜,石頭沒忘了她,那自己這三年就不算白等,定了定神后回道:“沒有。”
秦四海猜到了,連聲賠不是:“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應該親手把信轉交給你,我沒想到他家里人會……”一時不知道怎么說,畢竟是戰友的家人。他當時只想著男女有別,自己出面不合適,沒想到嚴家會陽奉陰違。
“他們家就一群混賬,”林梧桐笑了笑,“你第一次見他們,不知道很正常,跟你沒關系,是我和石頭沒緣分。麻煩你轉告他,我過得挺好,我不嫁人是沒找到合適的,不是為了他,他用不著覺得對不起我。”
秦四海知道癥結在哪兒:“林同志,你先聽我說完。嚴鋒想接你去海城,部隊會給軍屬安排工作。去了海城,和老家人一年也見不到一回。”
林梧桐沉默了一瞬,慢慢道:“他父母都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了,我得是多犯賤才繼續貼上去,又讓我家里人怎么在他家里人面前挺直腰板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