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細密的雨絲,像千萬根牛毛針,扎進這座城市的肌膚里,泛起一片冰冷的潮氣。
蕭然撐著一把純黑色的長柄傘,獨自站在陸鴻聲的墓碑前。她的風衣領口豎起,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冷靜到近乎漠然的眼睛。雨水順著傘的邊緣,形成一道晶瑩的水簾,將她與這個濕冷的世界隔絕開來。
她的思緒,完全沉浸在昨晚那個代號“漁夫”的操盤手身上。
一個金融罪犯,為什么要用國安五年前在S級行動中才遇到過的、軍用級別的加密手法來保護一個小小的U盤?這不合邏輯。除非……給他提供技術支持的,和五年前攻擊老陸前輩的,是同一個人,或者,同一個組織。
“漁夫”的背后,必然還站著一個技術高手。
這個判斷,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她腦中的迷霧。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踩在濕滑草地上的腳步聲,從身后的柏樹林里傳來。
蕭然沒有回頭,但她握著傘柄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她的身體,已經進入了戒備狀態。
腳步聲在離她身后約五米的地方,停住了。
她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正落在她的背上。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只有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單調而清晰。
最終,還是蕭然先打破了沉默。她緩緩地轉過身,看向來人。
一個穿著灰色帽衫的年輕人,渾身都被雨水淋透了,亂糟糟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顯得有些狼狽。他的手里,拎著一束被雨水打蔫了的白菊,和一瓶最廉-價的二鍋頭。
他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冒雨前來悼念的年輕人。
但蕭然那雙受過嚴格訓練的眼睛,卻瞬間捕捉到了幾個反常的細節。
第一,他放在墓碑前的祭品,除了白菊和酒,還有一個黑乎乎的、被燒得半熔的金屬塊。那絕不是普通的祭品。
第二,他擦拭墓碑時,手指的動作。那不是普通人輕柔的擦拭,而是一種極其快速、短促、富有節奏感的敲擊動作。那種動作……像極了常年與鍵盤為伍的頂尖程序員,才會形成的肌肉記憶。
一個念頭,在蕭然心中一閃而過。
她決定試探一下。
她收斂起身上所有的鋒芒,露出一副同樣是前來悼念的、陸老后輩的溫和姿態,主動上前一步。
“你好,也是來看陸老前輩的嗎?”她的聲音,刻意放得柔和。
林烽抬起頭,看到一個氣質干練的陌生女人,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他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并不想多話。
“唉,”蕭然看著墓碑,嘆了口氣,仿佛在自言自語,“陸老英雄一世,沒想到最后,卻被天穹網絡那幫小人背叛……我聽說,當年他身邊還有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可惜后來也銷聲匿跡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余光死死地鎖定著林烽的臉。
當“天穹網絡”四個字從她嘴里說出時,她清楚地看到,眼前這個年輕人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瞬間迸發出了一股無法掩飾的、近乎于實質的……恨意!
就是他!
蕭然的心臟,猛地一跳。
結合之前“祝融”黑掉天穹網絡并署名“為陸鴻聲掃墓”的那份絕密情報,她在內心,已經有九成把握——
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年輕人,就是那個讓整個網絡安全界都聞風喪膽的魔神,“祝融”!
找到了!
蕭然的內心掀起一陣波瀾,但她的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她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將是一場心理上的博弈。
她緩緩地收起了那副“后輩”的偽裝,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業。
“我姓蕭,來自一個……很關心陸老死因的部門?!?/p>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林烽的心湖。
“林烽,或者……”她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該叫你……‘祝融’?”
林烽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抬起頭,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蕭然。他沒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被點破!
“我不管你是誰,立刻從這里消失?!彼穆曇?,冰冷得像墓碑上的石頭。
“恐怕不行?!笔捜粨u了搖頭,她知道,必須立刻掌握主動權,“我們抓到了一個用著和當年同樣加密手法的人。我們懷疑,‘他們’,又回來了?!?/p>
她只提“他們”,沒有提“銜尾蛇”,這是國安的保密紀-律,也是對林烽的又一次試探。
“他們”兩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烽仇恨的閘門!
他猛地沖上前,一把揪住蕭然的風衣領口,雙眼赤紅地低吼道:“天穹網絡為了自己的利益,切斷技術支援的時候,你們在哪?!”“五年前,老陸他一個人,守著那堆破銅爛鐵,戰斗到最后一秒,最后只能選擇和敵人同歸于盡的時候,你們……又在哪里?!”
“現在才想起來關心?!你告訴我,你們這幫廢物,到底在哪里?!”
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嘶啞,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在發出絕望的咆哮!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爆發,蕭然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慌亂。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自己臉上。
“放手?!彼淅涞赝鲁鰞蓚€字。
林烽喘著粗氣,最終還是松開了手。
蕭然整理了一下衣領,看著眼前這個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天才”,決定拋出最重磅的炸彈,將他從個人的情緒中,徹底打醒。
“我查過你的資料,林烽?!彼恼Z氣,像外科醫生在解剖標本,“你以為,你當個‘祝融’,躲在陰暗的角落里,黑幾個國外的網站,就是為他報仇了?”“別自欺欺人了。那不是報仇,那是小孩子的自我感動,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自我流放!”
“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的私仇嗎?”“憑你一個人,你那點可憐的、見不得光的手段,連給他們撓癢癢都不配!你甚至,連他們為什么要殺老陸,都不知道!”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們這次的目標,是‘華芯科技’!是整個國家的芯片命脈!”這番話,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扎在了林烽最痛的地方!
她上前一步,氣場全開,反過來將林烽逼視得連連后退。
“你守護不了陸老,那是五年前的事,我無話可說!”
“但是現在,你連他拼了命想守護的這片土地,也想眼睜睜地看著它,被那群雜碎,再一次地……毀掉嗎?!”
這番話,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林烽的心上!
“華芯科技”……“守護土地”……
這些宏大的詞語,和他內心深處那句沉重的遺言,完全重合了!
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他的內心,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動搖。
看到他被自己鎮住,蕭然知道,是時候收網了。她正準備提出合作的要求。
然而,她再一次低估了林烽。
在被逼到墻角后,林烽那顆瘋狂的大腦,反而迸發出了最恐怖的、野獸般的直覺。
他看著眼前這個氣場強大、邏輯縝密、句句誅心的女人,一個念頭,在他腦中瘋狂地閃過。
一個如此優秀的精英探員,為什么會出現在情報分析部門?而不是在一線行動隊?
除非……她在一線,出過事。
出過……讓她再也無法拿槍的事。
這是一個高智商的、近乎于惡毒的邏輯推斷。
他抬起頭,臉上所有的憤怒和掙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殘忍的、平靜的眼神。
“你說得對?!彼従忛_口,聲音不大,卻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致命,“我的手段,確實見不得光?!?/p>
他看著蕭然,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但至少……”
“……我不會在關鍵時刻,連槍都握不穩?!?/p>
轟——!??!
這句話,像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地劈中了蕭然!
她的瞳孔,在這一瞬間,放大到了極限!
她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這一刻被抽干!
他……他怎么會知道?!
那是她內心最深、最黑暗的秘密!是她用五年時間,才勉強封印起來的夢魘!
“你……”她握著傘柄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就和在書店里,一模一樣!
那身冰冷的、堅硬的盔甲,被林烽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擊得粉碎!
看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的蕭然,林烽的心里,閃過一絲報復的快意,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煩躁。
他似乎,做得有點過火了。
他沒再看她,將那瓶二鍋頭擰開,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像火一樣從喉嚨燒到胃里。
然后,他將剩下的半瓶酒,默默地,全部倒在了墓碑前。
“老陸,我走了。明年再來看你?!?/p>
他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蕭然,卻在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中,奇跡般地,重新恢復了冷靜。
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她的眼神,卻重新變得堅硬如鐵。
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比她想象的,還要危險一萬倍!
“站住!”
她開口,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但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烽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蕭然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林烽,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從現在開始,這個案子,你已經被卷進來了。”
她沒有再提什么機密,也沒有再說什么大義。
她只是,發出了一個不容拒絕的“邀請”。
“明天上午九點,來國安局找我?!?/p>
她的聲音,冰冷而決絕。
“否則,后果自負?!?/p>
說完,她不再停留,撐著傘,轉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進了那片無盡的雨幕之中。
只留下林烽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原地。
他看著那個女人倔強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墓碑前,那枚在雨水中,依舊能感受到一絲余溫的、熔毀的軍功章。
最終,他低聲地,對著墓碑,仿佛在對自己說。
“老陸,看來……這次,躲不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