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將耳機音量調至最大,那段看似平平無奇的錄音里,某種規律性的雜音,如同鬼魅的低語,從背景噪音的縫隙中鉆入他的耳膜。
那不是電流聲,也不是風聲,而是一種極細微、帶著干燥質感的刮擦聲。
是筆尖在紙上劃動的聲音。
他的心臟猛地一沉,立刻將視頻導入分析軟件,開始逐幀檢索。
畫面在B4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不清,大部分都是晃動的人影和斑駁的墻壁。
他死死盯著畫面的邊緣,尤其是在他們短暫停留的角落。
終于,在一段相對穩定的畫面中,他看到了。
那是一道幾乎與墻體融為一體的裂縫,在極致的放大和銳化處理后,縫隙深處,幾個用硬物刻劃出的字跡,在陰影里若隱若現。
“沈默,蘇晚螢,補錄為B4值班員,任期永久。”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全力刻下。
一股寒意從沈默的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瘋了似的沖到文件柜前,翻出那份從B4帶回來的原始值班名單復印件。
他記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頁,是他用自己的筆,在空白處寫下了那句——“我們沒走完”。
而現在,在那行字的下方,赫然多出了兩行嶄新的字跡。
“B4-14:蘇晚螢。”
那筆跡,那力道,那微微向右傾斜的風格,與他自己寫下的“我們沒走完”,竟是分毫不差,如出一轍。
他猛然間回憶起一個被忽略的細節:在B4那個壓抑的空間里,為了確認彼此的位置,他和蘇晚螢曾不止一次高聲呼喊對方的名字。
那聲音回蕩在密室中,清晰無比,就像……就像在第十三級臺階前,他們念出死者名單時一樣,莊重而清晰。
那不是在呼喚,那是在舉行一場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儀式。
與此同時,市博物館的修復室內,蘇晚螢正對著顯微鏡,眉頭緊鎖。
她正在處理從B4帶回來的那些木板殘片。
這些木片看似普通,但在高倍鏡下,她發現木質纖維的深層,竟然嵌著無數微小的碳素顆粒。
這些顆粒并非隨機分布,而是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精密度,排列成了極細密的文字。
她調整著焦距,一字一句地辨認著,呼吸逐漸變得急促。
那是一份文件標題:“新華百貨B4層值班制度(修訂版)”。
內容比他們在控制板上看到的更為詳盡、更為殘酷。
其中一條規定,像淬毒的鋼針,刺痛了她的眼睛:“凡以任何形式參與信息補全、名單誦讀者,其身份信息將自動納入值守序列,直至找到下一任接替者為止。”
信息補全……誦讀……蘇晚螢的腦海中閃過沈默在名單后寫下的那句話,閃過他們在密室中互相的呼喊。
她踉蹌地退后一步,扶住桌子,翻開手邊一本泛黃的民國舊籍——《工殤錄》。
這本書記錄了近代工業化進程中的種種離奇事故與傳聞。
她迅速找到關于“續工”的條目,那指的是在某些特殊工地上,若有工匠意外身故,需要用特定儀式讓其“魂魄”繼續完成工作。
而在條目旁邊,有一行用蠅頭小楷寫下的旁注:“續者若不脫身,則成新魘。”
成為新的夢魘。
她抓起電話,聲音因恐懼而嘶啞,對那頭的沈默低聲說道:“沈默,我們搞錯了……我們不是在終結那個殘響……我們是在用自己的名字和行為,給它續命。”
電話那頭的沉默,比任何驚叫都更讓人心寒。
良久,沈默才開口,聲音卻被另一個來電提示音打斷。
是一個陌生號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電話里傳來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是……是沈默同志嗎?我是鄭開源……鄭工。”
鄭工。
三十年前新華百貨封樓行動的執行者之一。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鄭工,您怎么會……”
“我必須告訴你,”鄭工的聲音里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恐懼,“過去一個月,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個夢。夢里,我就在那個該死的B3層巡邏,手里拿著封條,可那些柜臺,那些門,我怎么都貼不完,永遠都貼不完……”
他的聲音哽咽了:“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昨天夜里,我醒過來,發現我的床頭,放著一套舊工裝,藍色的,胸口繡著兩個紅字——B4監管。”
沈默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衣服里還有東西,”鄭工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一張手寫的便條,上面說……上面說:‘你逃了三十年,現在輪到你接班。’那筆跡……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和當年我們在B4控制板上看到的值班表,一模一樣!”
掛掉電話,沈默坐在椅子上,全身冰冷。
殘響不僅在“續命”,它還在“追逃”。
它正在將被遺忘的過去,一個個重新拉回棋盤。
如果說他和蘇晚螢是“補錄”的,那鄭工就是被“召回”的。
這個系統,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智能,也更具攻擊性。
必須測試“交接”的可能性。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沈默腦中成型。
他要主動出擊,嘗試將這份“厄運”轉移出去。
他花了一整天,將B4事件的所有資料,包括照片、錄音、分析報告和鄭工的證詞,全部整理成冊,并為它起了一個正式的、帶有終結意味的標題——《新華百貨殘響事件終結報告》。
隨后,他通過內部渠道,在市檔案館的公開系統中,正式提交了這份報告,請求歸檔。
他想看看,當這份“信息”被一個龐大的、官方的系統接收后,會發生什么。
當晚,他家客廳的監控攝像頭,在午夜時分悄無聲息地自行啟動了。
畫面中,沈默自己,穿著睡衣,面無表情地從書房走出來。
他手里拿著一份報告的副本,徑直走到玄關的儲物柜前,從里面拿出一個從未用過的牛皮文件盒。
他將報告副本鄭重地放入盒中,然后用馬克筆在盒子外面寫下兩個字:“B5”。
做完這一切,監控里的“他”俯下身,對著文件盒,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說了一句錄音勉強能捕捉到的話:
“下一站,輪到他們看了。”
而躺在臥室床上的沈默,對這一切毫無記憶。
第二天一早,檔案館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對方的語氣充滿了困惑和歉意。
他們告訴沈默,他昨天提交的那份《終結報告》原件,不見了。
檔案管理員可以發誓他親手將報告鎖進了待歸檔的保險柜,但今天一早就不翼而飛。
更詭異的是,系統后臺的日志卻顯示,這份報告在凌晨三點,已經成功歸檔,只是歸檔的位置,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分類——“未命名地下檔案庫”。
一切都失控了。
夕陽西下,沈默與蘇晚螢并肩站在即將被拆除的新華百貨樓頂。
晚風吹動著他們的衣角,腳下的城市華燈初上,一片繁華,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的罪惡與秘密。
“我們燒了告示,念了名單,封閉了入口,可殘響還在……”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空洞,“它甚至學會了利用我們的規則,利用官方的程序,用我們的方式繼續生長。”
沈默的目光越過眼前的廢墟,投向遠方的城市天際線。
那些林立的高樓,在暮色中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或許真正的‘殘響’,不是那些死者的執念,而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我們這些不斷挖掘、不斷求證、不斷重演真相的人,在一次次為它注入新的能量。”
他的話音未落,口袋里的手機和蘇晚螢的手機,以及整座城市里無數個安保中心的警報器,在同一瞬間,發出了尖銳的鳴叫。
全市三座與新華百貨同年代建成的老式商業樓,它們的電梯監控系統同時發出了最高級別的故障警報。
三塊不同的屏幕上,呈現出完全一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電梯門在非運行樓層緩緩開啟,門外,是那個他們無比熟悉的、布滿水漬和霉斑的B4密室。
而在每一扇洞開的電梯門前,都靜靜地站著兩個背影。
一個高大,一個稍顯纖細。
那正是他們兩人的背影。
殘響,已經不再局限于一棟樓。它擴散了。
就在沈默和蘇晚螢被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徹底震撼時,沈默的手機屏幕上,一個沒有來電顯示的號碼,正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瘋狂地閃爍著,尖銳的鈴聲撕裂了樓頂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