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彎腰去撿鋼筆時,指節(jié)在瓷磚上磕得生疼。
手機貼著耳朵的熱度和窗外晚風的涼形成鮮明對比,蘇晚螢的聲音像根繃緊的琴弦:“陸?zhàn)^長說,檔案室的投影設備自己開了?!?/p>
“幾點?”他的拇指無意識碾過鋼筆帽的棱線,金屬涼意順著指腹爬進血管。
“凌晨三點整?!碧K晚螢停頓兩秒,“監(jiān)控拍到阿黃了。它在控制室外趴了三分鐘,尾巴尖都沒動,然后轉身走了——設備就是那時候啟動的?!?/p>
沈墨的后槽牙咬出酸意。
他抓起沙發(fā)上的帆布包,里面裝著便攜式物證箱,金屬鑷子撞在盒壁上發(fā)出輕響。
玄關鏡里映出他泛青的眼尾,像被人用炭筆重重抹過一道。
“我十五分鐘到。”
博物館后門的電子鎖“滴”地亮起紅光時,沈墨正用白大褂袖口擦額角的汗。
七月末的夜風裹著梧桐葉的苦香灌進領口,他卻覺得冷,像是有只無形的手攥著他的脊椎,一下一下往冰窖里按。
陸?zhàn)^長候在檔案室門口,老花鏡滑到鼻尖,領帶歪在鎖骨處。
見著沈墨,他下意識去扯領帶,卻越扯越緊:“設備還在循環(huán)播放。我們……我們根本沒存過這段視頻。”
檔案室的門一開,冷意裹著松節(jié)油的氣味涌出來。
投影幕布泛著幽藍的光,畫面里是間空展廳,玻璃展柜里的冰塊標本泛著冷白的光。
鏡頭像被人攥著推軌,緩緩湊近亞克力盒。
沈墨的瞳孔突然收縮——冰層里浮出半張臉,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凝著冰晶,嘴唇開合的頻率和人類呼吸完全錯位。
“她在說什么?”蘇晚螢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她指尖抵著展柜玻璃,指節(jié)發(fā)白。
“沒聲音。”陸?zhàn)^長按下遙控器,監(jiān)控畫面切到設備啟動前的錄像。
黑白畫面里,阿黃的影子團成毛球,蹲在控制室外的臺階上。
它的耳朵豎著,尾巴尖輕輕顫動,像在聽什么只有狗能聽見的聲音。
三秒、五秒、九十秒——它突然抬頭,對著空氣輕嗅兩下,然后起身離開。
監(jiān)控時間顯示2:57:03。
“設備啟動是3:00:00?!鄙蚰鍪謾C拍了張監(jiān)控截圖,“時差九十三秒?!?/p>
小吳的鍵盤聲從微信語音里炸響:“我黑進設備內存了!表層是展覽資料,底下裹著個數據包——操,這是套娃結構!”沈墨看見蘇晚螢的手機屏幕亮起,小吳的臉擠在視頻框里,眼鏡片泛著藍光,“外層是你們拍的文物照片,內層全是音頻碎片!吳奶奶講故事的錄音、劉記者那篇報道的同期聲,甚至……甚至你在展板前問觀眾‘你們真的相信嗎’的聲音!”
沈墨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吳奶奶家墻里的油氈布,想起阿黃喉嚨里擠出的“姐姐冷”,想起地縫里凝出的霜字。
“這些碎片怎么排列的?”
“情感強度優(yōu)先。”小吳的鼠標滾輪轉得飛快,“我提取了排序算法——痛苦、恐懼、愧疚這些情緒值高的片段排最前,理性分析的內容全被篩掉了。它不是在復述,是在……”他的喉結動了動,“它在編輯。它知道怎么讓人信。”
檔案室的空調突然發(fā)出嗡鳴。
沈墨抬頭,投影幕布上的冰面女孩突然轉向鏡頭,鼻尖幾乎貼上玻璃。
她的嘴唇張得更大,沈墨甚至能看見她牙齦泛著青紫——那是長期浸泡在冷水里的尸斑顏色。
“做個實驗?!鄙蚰断掳状蠊哟钤谝伪成希瑒幼魈保诖锏慕馄实丁爱斷ァ钡粼诘厣希罢议g密閉室,放白紙、鋼筆、老式錄音機。不輸入任何信息,維持恒溫恒濕?!?/p>
蘇晚螢的手指在手機備忘錄上快速敲打:“需要我聯(lián)系實驗室?”
“就用博物館的儲藏室。”沈墨彎腰撿起解剖刀,金屬柄貼著掌心的溫度讓他想起解剖臺上的尸體,“越普通越好。”
七十二小時后,儲藏室的門打開時,沈墨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霧。
老式錄音機的磁帶軸微微轉動,童聲從喇叭里滲出來,像被水泡發(fā)的棉絮:“姐姐掉下去那天,火很旺,可我們都很冷?!?/p>
白紙上的水漬字跡還沒干,墨跡邊緣暈著細小的冰晶。
沈墨翻出吳奶奶的日記本復印件——最后一頁右下角,同樣的字跡被反復涂抹:“火很旺,可我們都很冷?!?/p>
“它能利用環(huán)境變量?!彼趯嶒炗涗洷旧蠈懴伦詈笠恍凶郑摴P尖戳破了紙,“濕度讓墨水暈染,氣流帶動磁帶,電磁背景激活錄音頭……無中生有。”
三人在博物館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時,窗外的雨正敲打著玻璃。
蘇晚螢的筆記本攤開著,上面記滿“下架繪本”“關鍵詞屏蔽”的條目;小吳的電腦屏幕亮著,代碼像綠色的蛇在爬;陸?zhàn)^長盯著窗外的梧桐樹,喉結動了又動:“設立‘沉默之墻’……禁止任何記錄?”
“紀念的本質是記憶傳遞。”沈墨的指節(jié)抵著桌面,骨節(jié)發(fā)白,“但現(xiàn)在,傳遞本身成了病毒。”
陸?zhàn)^長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走到窗邊,雨水順著玻璃流過他的倒影:“我策劃這個展覽,是想讓老城的故事活過來……”
“它活過頭了。”蘇晚螢輕聲說。
她伸手碰了碰陸?zhàn)^長的手背,“那些孩子的鬼魂,吳奶奶的愧疚,我們的同情心——全被它編成了故事?,F(xiàn)在它不需要講述者,自己就能生長?!?/p>
陸?zhàn)^長沉默了很久。
雨勢漸小的時候,他轉身抓起桌上的馬克筆,在白板上重重畫了個叉:“明天撤展。黑石碑……我來選石材。”
深夜的博物館廣場空無一人。
沈墨蹲在新立的黑石碑前,指尖觸到碑面的瞬間,涼意順著神經竄到后頸。
阿黃從綠化帶里鉆出來,嘴里叼著半塊焦黑的油氈,油氈邊緣有新鮮的劃痕,像用指甲硬刻出來的。
沈墨展開油氈,劃痕在月光下顯出輪廓——是摩斯密碼。
他掏出手機對照譯碼表,屏幕的冷光映得他臉色發(fā)青:“她說……你不該封住聲音?!?/p>
碑面突然滲出細密的水珠。
水珠順著石材紋路匯聚,漸漸凝成一行字:“你們怕的不是她,是你們自己?!?/p>
所有路燈同時熄滅。
沈墨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縮。
遠處傳來孩童的齊誦聲,語調像被按了重復鍵,清晰得詭異:“姐姐掉下去那天,火很旺,可我們都很冷……”
蘇晚螢的手電筒光從背后照過來,光斑在碑面的水字上搖晃:“沈墨?”
他握緊口袋里的骨鋸,金屬柄硌得掌心生疼。
風掀起他的衣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混在童聲里,低得像耳語:“它不只是記憶了……”
孩童的誦聲突然拔高。
沈墨抬頭,看見廣場邊的下水道井蓋滲出幽藍的光,像有什么東西正順著管道,往城市的更深處爬去。
小吳的電話在這時炸響,背景音里是密集的警報聲:“沈哥!地下管網的監(jiān)測系統(tǒng)……”
沈墨按下接聽鍵的瞬間,井蓋突然發(fā)出“咔”的輕響。
他盯著那道縫隙里滲出的光,聽見小吳的聲音被電流撕裂:“……異常脈沖,頻率和……和錄音里的童聲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