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離子探針運作時細微的嗡鳴在回響。
沈默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全息投影的能譜圖上,那條代表“锝99”元素的峰值曲線,與三天前的數據檔案相比,出現了一個微小但清晰的漂移。
這并非儀器誤差,而是一種定向的、不可思議的遷移。
這些放射性殘留物,正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從石碑碎片的內部,緩慢地、執(zhí)拗地向著表面滲透。
這景象不像無機物的物理變化,更像某種被囚禁的生命在努力呼吸,試圖突破微觀層面的封印。
一個詞猛地從他記憶深處躍出——生長。
周振國案中,那枚導致一切異變的袖扣上,用尖銳物體刻下的潦草字跡。
當時他以為是某種宣言或標記,現在看來,那更像一句說明。
這些被污染的介質,從來都不是被動的存儲器。
每一次被異常能量場激活,它們內部的結構就會發(fā)生一次重組,一次“進化”。
它們在學習,在適應,每一次蘇醒都讓它們變得更易被觸發(fā),也更難被徹底阻斷。
“老吳,麻煩你了?!鄙蚰碾娫挻蚪o了老城河段的常駐水文觀測員。
半小時后,他已換上潛水服,站在汛期前略顯焦躁的河邊。
渾濁的河水卷著泥沙,拍打著長滿青苔的堤岸。
在老吳的指引下,沈默避開暗流,潛入了當初發(fā)現石碑的淺灘區(qū)。
水下的能見度極差,他只能依靠金屬探測器和記憶,一寸寸地摸索著河床。
終于,他的手指觸到了一塊堅硬而平整的邊緣。
那東西埋在淤泥下方半米深處,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挖出。
那是另一半殘碑。
當他將其拖上岸,用清水沖去泥污時,一行比之前更纖細、更怨毒的小字顯露出來:“若不得同歸,愿共溺于憶”。
蘇晚螢趕到時,正看到沈默對著那行字發(fā)呆。
“如果不能一起回歸現實,就愿意一同沉溺在記憶里?!彼p聲念出,隨即臉色一白,“這不像是殉情者的告別……這是一種詛咒。它不僅僅是記錄了一個悲劇,它在要求每一個看到、聽到、感受到這個故事的人,都成為下一個悲劇的參與者?!娮C者’必須成為‘共死者’?!?/p>
沈默的眼神驟然變冷。
他立刻讓蘇晚螢調取了老城河近二十年的溺亡記錄。
一個驚悚的規(guī)律浮現出來:幾乎每年的梅雨季或秋季,只要出現濕度急劇變化的夜晚,這個特定的河段,總會發(fā)生一到兩起“意外落水”事件。
死者身份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要么是住在附近、時常路過此地的居民,要么就是對本地傳說表現出過強烈興趣的訪客。
“它在篩選宿主。”沈默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里沒有半分溫度。
他需要驗證一個瘋狂的猜想。
回到實驗室,沈默設計了一個被他稱為“反向污染”的實驗。
他從死者林婉清的遺物中提取了一小塊衣物纖維,又讓人工合成了一塊材質與密度都高度仿真的石碑碎片,然后將這塊“空白”的碎片植入纖維之中,一同置于一個可以精確模擬溫濕度的密封環(huán)境中。
他將濕度參數調整到那些溺亡案發(fā)生當晚的峰值。
奇跡,或者說恐怖,在三小時后發(fā)生了。
那塊原本光潔的人工碎片表面,竟自行浮現出與原碑上完全一致的水波狀熒光紋路。
輻射檢測儀發(fā)出了微弱但清晰的警報。
“殘響”不僅可以被復制,它甚至可以被“喂養(yǎng)”,在適宜的環(huán)境中感染新的載體。
“既然它可以被喂養(yǎng),那或許也能被欺騙?!鄙蚰岢隽艘粋€更大膽的假設:如果能制造一個“儀式已經完成”的虛假信號,或許就能誘使這股執(zhí)念進入休眠狀態(tài),從而終止它的擴散。
實驗方案迅速成型。
他們在一個特制的鉛襯密封艙內,利用高濃度的淡水藻類提取物噴霧來模擬河水的環(huán)境,再通過精密的溫控陣列,在艙體中心區(qū)域創(chuàng)造出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形熱源輪廓,并設定程序,讓這兩個熱源的溫度在短時間內急劇下降,模擬“兩人相擁沉沒”的整個熱力學過程。
那塊原始的石碑碎片,則被放置在“人形”的中心。
實驗啟動的瞬間,密封艙內清澈的空氣驟然凝結成濃重的白霧,能見度降為零。
高精度傳感器捕捉到,無數微小的水珠在艙底的金屬板上匯集、游走,僅僅幾秒鐘,就拼出了兩個緊密交疊的人形水漬。
這個詭異的圖案清晰地持續(xù)了十二秒,隨后,作為核心的石碑碎片,其輻射活性讀數斷崖式下跌,驟降了百分之七十。
成功了?
沈默盯著數據,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悅。
他調出艙內的高速監(jiān)控錄像,一幀一幀地回放。
就在那兩個人形水漬即將潰散的最后零點一秒,在那濃得化不開的霧氣深處,仿佛有一雙無法用物理定律解釋的眼睛,倏地睜開,又瞬間消失。
沈默猛地按下停止鍵,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喃喃自語:“我們騙過了它……但我們騙過的,究竟是‘它’?還是‘他們’?”
“沈默,你來看這里。”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一直輕撫著那塊冷卻下來的石碑碎片,此刻正指著碑面。
在“林·陳”兩個姓氏的深刻刻痕之下,通過角度光的照射,可以隱約看到一些更古老、更模糊的筆畫輪廓,它們早已被漫長的歲月和水流磨平,只留下幽靈般的印記。
這塊石碑,遠不止一對戀人的故事那么簡單。
當晚,沈默把自己埋進了市檔案館的故紙堆里,瘋狂挖掘所有關于老城河的歷史記載。
泛黃的卷宗、民國的報紙、地方縣志……線索如同一根根蛛絲,被他從時間的塵埃中抽離出來。
近百年來,有名有姓、記錄在案的,竟共有七對戀人在這條河的同一個區(qū)域殉情。
最早的一起,甚至可以追溯到軍閥混戰(zhàn)的民國時期。
他將這七對戀人的姓名與殉情的大致地點,一一標注在老城的電子地圖上。
當最后一個點落下時,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呼吸一滯。
那七個紅色的標記,在屏幕上赫然構成了一個標準的、隱秘的七芒星圖案。
而這個七芒星的正中心,直指那座建在舊時代核物理研究所遺址上的、如今已廢棄的監(jiān)獄。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屏幕上是蘇晚螢發(fā)來的一張照片,拍攝于市博物館的文物庫房。
照片的主體是一把清代用于酷刑的烙指鉗,冰冷而猙獰。
而在旁邊文物修復的記錄卡上,除了一系列常規(guī)的修復說明,最下方,有一行用鉛筆新添加的備注,字跡清秀,內容卻令人不寒而栗——“同類物品,共七件,散佚民間”。
沈默死死盯著那張照片,然后又緩緩抬起頭,看向自己屏幕上那個巨大的、由死亡構成的七芒星。
烙指鉗,殉情地,七這個數字反復出現,像一個無法擺脫的魔咒。
這不再是一個孤立的超自然案件,也不是一段被詛咒的悲情傳說。
這是一個局。
一個橫跨百年,由無數死亡和怨念構筑起來的,正在從沉睡中蘇醒的龐大系統(tǒng)。
他關掉照片,指尖懸停在地圖上那七個光點之上,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的末端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些名字,這些地點,它們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超越地理位置的內在聯系。
他必須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