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從她的脖頸不斷滲出,滲透蕭濯五指細縫,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之上。
掌心的黏膩感,令蕭濯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蕭濯喚道:“應慧?!?/p>
老方丈從身后的禪房中走了出來,見此情形,快步上前蹲下身,替天子為她止血,將一只絲絹手帕按在女子頸窩處。
蕭濯方要起身,卻覺身前那只手倏忽攥他衣袍更緊,迫著他只能俯身遷就。
她身子抖得厲害,一雙眼眸濕漉漉沾著淚珠。
蕭濯手覆上她的手背,終是一點點、強硬地,將自己衣襟從她掌中抽出。
應慧詢問:“施主還能走路嗎?”
她顫抖的紅唇微張,溢出了一聲“可以”。
然而數丈開外,那金錢豹忽地向前踏了半步,她驚惶之下,竟將臉深深埋入天子衣襟。
應慧看一眼天子的神色,那張面容冷雋,依舊沒有多大波動。
等片刻的處理后,她脖頸上的血終于止住,應慧道:“女施主,我帶你去山上處理傷勢?!?/p>
她睜開眼睛,氣若游絲:“便在這里不行嗎?”
應慧輕聲:“此地乃是這位貴人的住處,還得勞煩施主動一動身子?!?/p>
元朝露輕蹙眉梢,“山上那樣遠……我實在疼得無法行走……”
應慧只能看向天子,片刻后,得到了天子準許的應慧,攙扶著年輕女郎,進入禪院一間偏舍中。
應慧方丈道:“老衲略通一些醫術,可幫施主布針包扎,施主叫我看一看傷勢?!?/p>
元朝露坐在窗下,手中以一只巾帕按住脖頸,指尖皆被鮮血染紅,道:“多謝方丈,血已經止住,我自己處理便好。”
應慧慢步走上前來,元朝露蒼白著臉道:“不必麻煩方丈,還請方丈為我拿一塊銅鏡來,好叫我照著鏡子包扎?!?/p>
應慧也不強求她,背過身去尋。
元朝露臉上的虛弱神色這才落下。
方才情況那樣險急,自己流了那么多血,燕王竟依舊無動于衷。
莫非還是不夠楚楚柔弱,不能入燕王之眼?
元朝露手上慢慢加重力道,按住脖頸間巾帕。
庭院之中,有殷紅的血跡星星點點灑在青石階上,滲進石縫里的苔蘚里。
蕭濯立在檐下,對院中金錢豹道:“過來!”
猛獸挪步走來,俯低身子趴在地,腹腔之中響起低低嗚聲,似乎極其委屈。
蕭濯覺察出它的異樣,只見猛獸前肢毛發間滲出暗紅色,顯然受了傷,方才情形太過混雜,竟未曾發現。
他垂下濃密眼簾,思忖著什么,片刻后緩緩起身,朝屋內走去。
“進來吧,幫你包扎。”
金錢豹搖著尾巴,乖乖跟隨入內。
不久之后,蕭濯出禪房,往那間偏房走去,
應慧見他前來,道:“施主傷得不深,血已止住,未曾傷及筋骨,好生調養十日便可痊愈?!?/p>
元朝露還在為脖頸上藥,笑著抬頭:“多謝公子方才出手相救?!?/p>
蕭濯至案幾旁坐下,目光朝她傷勢看來。
當他說要查看一下她傷勢,俯身看來時,元朝露下意識避開,卻覺他衣襟上的淡淡香氣侵襲來,將她的氣息一點點包圍,直要溺在其中。
元朝露胸中砰砰直跳,也不知能否蒙混過關,等了半晌,未曾等到他開口,抬起頭,視線躍入他那一雙眼眸中。
他根本沒在看傷口,而是在看她。
那目光并非男子對女子含著情.欲的打量,而是在仔細地端詳。
在端詳自己臉上有何異樣。
元朝露俯下眼簾,錯開與他的視線,輕聲問:“方丈,今日這野豹是從何來?禪虛寺中香客眾多,若是讓那野豹作亂咬傷眾人,倒是不好。”
“此豹是由我豢養?!鄙韨葌鱽硭穆曇?,“我素來不喜歡外人誤闖,今日是姑娘未經允許,進入我的清修之地,方才被豹獸所撲。”
元朝露怔住,忽而想起,自己被豹子撲倒在身下時,他高聲喚的似乎是那只豹獸的名字。
可她打聽來的消息,似乎并有過燕王養豹一說?
元朝露循聲看去,見二人口中的豹子,此刻正從門外緩步踱入。
野豹一雙眼睛帶著濃重敵意,至燕王身側,緩緩坐下。
元朝露輕輕屏住呼吸,便聽身側男子開口:“你的傷口似乎不像是金猊所傷?!?/p>
元朝露心跳加快,柔聲道:“是嗎?那野獸朝我撲來,我就覺脖頸一痛,也不知是被咬了何處,還是磕在哪里,血止都止不住……”
那傷口的確并非野豹所傷,當時情況,千鈞一發,朝露摸到了頸窩中的哨骨,正要送到唇邊,卻見那猛獸忽地收勢,它似乎并非要取她性命,只想將她制于爪下。
可燕王立刻從屋內出來。
她用身側的石塊劃傷了自己,算準不會留下太深的傷口。
自己犧牲當真頗大,誰曾想燕王對此無動于衷。
元朝露怕他察覺到什么,用紗布覆上脖頸。
廂房內寂靜無聲,只剩下了她包扎的窸窣動靜,元朝露頂著他的視線,比起他腳邊的猛獸,他一身玄衣慵懶坐在那里,若有若無審視著他,更像是一頭優雅的豹子。
待包扎好,元朝露起身,到一旁桌上,取來一冊子,“好在這佛經被我護住,未曾被那豹子撕碎。這是孤本佛經的抄本,還望公子收下?!?/p>
女郎唇畔綻開一抹淺笑,眸光清透真誠,沒有半點虛飾。
“我看公子氣度不凡,又如此喜愛佛法,今日出手相救,實在是我之恩人,不知可否與公子相交?還沒有問公子姓名,我叫周阿雎?!?/p>
元朝露呈書的雙手懸在空中,直到慢慢僵硬,也沒有等到他開口。
他終是開口:“我不缺這些,不用。”
元朝露:“公子……”
他再次拒絕:“時辰不早,姑娘該下山了?!?/p>
話語強硬,像在下達最后逐客令。
元朝露不知他是否看出什么。
“好?!彼徽诡佄⑿?,絲毫不在意般,轉身去拿自己擱置在桌上的幕籬,“那我與公子日后再見吧?!?/p>
在她轉身后,男子指尖抵著額穴,視線仍舊落在她身上。
這時,殿門被從外“篤篤”敲了兩下,一位身著鴉青長袍的中年男子徐步入內。
此人,便正是天子內侍仲長君。
來人雙手貼在腹前,含笑做了一個禮節,附耳低聲訴于天子。
“那我便不打擾公子了?!?/p>
元朝露離開前說了這么一句,依舊沒能得到他的回應,直往門走去。
仲長君給天子帶來了一個消息:“陛下前日遣奴婢去查那女子的身份,奴婢已經查到了——”
“那女子的身份,便是元家二小姐?!?/p>
元家二小姐。
那位前朝司徒大人的女兒,也是當今燕王的未婚妻。
蕭濯轉動著指尖的青玉扳指,卻聽一聲悶響傳來,舍內三人齊齊朝門口看去,只見女子扶著門邊沿,身子無力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
是夜。
夜雨瀟瀟,叮咚敲窗,整個禪虛寺浸在連綿雨聲中。
廂房內只點了一支燈燭,昏黃的光暈里,女郎蜷縮在床榻之上,額間細汗密布,似乎陷入了某種噩夢深處,無法掙脫。
元朝露好像被拖入一處無光的囚籠。
四下暗淡無光,仿佛阿鼻地獄,她如牲畜般,手腳遭鎖鏈所縛,怎么也掙脫不得。
每一次睜眼,籠子外都是幽綠的貓瞳。
鎖鏈聲、貓叫聲、欄桿晃動聲,因繞在耳畔……
元朝露終于從夢中掙脫,鬢發潮濕,輕輕喘息,朦朧的視線中,赫然出現一雙金色豎瞳。
一只玄貓靜伏在她床頭,金瞳骨碌轉動,幽光浮動。
她倉促起身,指尖探向頸窩,卻尋不到那枚骨哨,拿起床榻邊那一只青銅燈盞,就要驅趕那玄貓出去。
玄貓霎時跳下床榻,躍上不遠處一案幾。
搖曳的燭光,映亮案幾旁一修長的身影。
男子聲音清雅:“這就你在旁人家的做客之道?阿雎姑娘?!?/p>
元朝露回過神來,將燈燭擱下,轉身去被子中摸索東西。
“姑娘可是在尋此物?”仲長君走上前來,恭敬遞上一物,“是午后姑娘遺落在院中的,奴婢特此保管”
元朝露抬手接過,半晌,目光終于漸漸清明,環視四周,道:“這里是在哪里……是禪虛寺的禪房?”
仲長君道:“姑娘午后失血過多,以至于昏厥,不便移動,貴人便將姑娘暫留禪房休養?!?/p>
元朝露撐身感謝,見燕王坐在昏暗處,燭火映得他眸光晦明不定。
在她昏迷時,蕭濯便靜坐在案幾邊等她醒來。
他翻看了那本她呈上的佛經抄本。
她聲稱喜愛佛法,卻連基本佛經詞匯都認不得,抄錯了數個,一些基本的字也都有謬誤。
弟妹的學問實在太差。
無論是品格、性情、還是言行舉止,都與他心中合格的皇子妃相差甚遠。
且心術這樣不正,天底下便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耍心眼。
但她與他那莽撞的皇弟,倒算極其相配。
蕭濯垂下眸,看著披發坐在床上的少女。
融融燈火,照著一張布滿虛汗的面龐,她烏發垂腰,碎發潮濕貼在鬢邊,滿室昏黃燈光壓身,加重了她通身的孤寂感。
蕭濯微不可察蹙了下眉梢。
他素來不喜歡過于嬌柔的女子。
然他記得很清楚,三歲的時的她,在元家也是這樣坐在小床之上,滿頭鴉發間戴著一只小小的金冠,像一頭才長出些許爪牙的小獸,在她母親的教導下,笑吟吟喚他“三表哥”。
這是他的表妹,少時流落在外,實在不必苛責。
學問與性格就算太差,也得好好教養一番,才能讓她最后入自己的眼。
他從昏暗中起身,一步步朝她走去,玄貓也跟著他動身。
床上人面無一絲血色,唇瓣輕輕顫抖,忽然傾身,在仲長君怔住的目光中,一下躲入他懷中。
蕭濯停下了步伐。
他的弟妹抱緊了他的腰腹,身子不停地顫抖,十指攥著他的衣袍,不肯松手。
蕭濯喚了幾聲“周阿雎”,手探到腰后,幾次終是反握住她十指。
她抬起一雙秋水般瑩潤眼睛,問道:“我實在害怕這貓……公子能否將它先驅趕到別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