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里還裹著些潮意,林浩把布包往肩上提了提,指尖蹭過包身磨得起球的帆布——那是他前世做小生意時用了三年的舊包,里面裝著他連夜畫好的節能洗衣機設計圖、一張蓋著街道辦公章的個體經營介紹信,還有個掉漆的鐵皮飯盒。飯盒里裝著母親煮的玉米粥和腌蘿卜,涼得差不多了,但他沒心思吃。
江城國營機械廠的大門就立在前方五十米處。朱紅色的鐵門早已銹得不成樣子,門楣上的銅匾還掛著,刻著“江城國營機械廠”七個鎏金大字,可金漆已經掉了大半,像被雨水泡爛的膏藥。大門左側的傳達室是間十平米不到的小房子,屋頂鋪著青瓦,墻面上還留著“工業學大慶”的褪色標語。窗戶上的玻璃碎了兩塊,用塑料布蒙著,風一吹就嘩嘩響。
林浩站在傳達室門口,抬手敲了敲斑駁的木門。里面傳來一陣含糊的咳嗽聲,接著是椅子拖動的吱呀聲。門開了,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看門的老頭戴著頂褪了色的藍布帽,眼角堆著眼屎,嘴角還掛著沒擦干凈的口水。他手里攥著個缺了口的搪瓷茶杯,杯里的茶漬結了層厚殼。
“小伙子,早啊。”老頭揉了揉眼睛,聲音像砂紙擦過木板,“找誰?”
林浩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王師傅吧?我昨天打電話問過,您這兒負責廠房出租的事兒?”
老頭愣了愣,把茶杯往懷里縮了縮:“你是……”
“我叫林浩,想租你們廠的廢棄廠房。”林浩從布包里掏出介紹信,遞了過去。
老頭接過介紹信,瞇著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笑出了聲。他的笑聲像漏了風的風箱,震得傳達室的老鐘都晃了晃:“租廠房?小伙子,你沒開玩笑吧?這廠房都廢了大半年了,窗戶破得能進風,屋頂漏雨,墻根兒都長青苔了,你租來當倉庫都嫌潮!”
林浩的目光越過老頭,望向傳達室后面的廠房。那是三棟連在一起的紅磚房,每棟都有三層高,窗戶上的玻璃幾乎全碎了,黑洞洞的像張著嘴的怪獸。墻面上爬滿了深綠色的青苔,有的地方還裂了縫,露出里面的紅磚。廠房前面的空地上長滿了齊膝高的雜草,風一吹,草浪里卷著幾個破塑料瓶。
“我不是當倉庫?!绷趾剖栈啬抗?,認真地說,“我要辦工廠,生產節能洗衣機?!?/p>
“節能洗衣機?”老頭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手里的茶杯差點掉在地上,“你知道洗衣機長什么樣兒嗎?咱廠以前也試過做洗衣機,可那玩意兒要電機、要滾筒、要電路,咱廠的設備根本不行,最后賠了幾十萬,才停產的!”
林浩從布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圖紙,展開給老頭看:“您看,這是我設計的節能洗衣機。電機用的是異步電機,比現在市場上的電機省30%的電;滾筒是傾斜式的,水利用率高,能省20%的水;還有這個水位傳感器,是我自己做的,能自動調節水量……”
老頭湊過去看了看,圖紙上畫著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符號,他根本看不懂,但林浩眼里的光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候他還是機械廠的車床工,跟著師傅學技術,眼睛里也有這么亮的光。
“你……真的會做?”老頭猶豫了一會兒,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跟我來吧,我帶你見張廠長?!?/p>
林浩跟著老頭往廠區里走。路上的柏油路已經坑坑洼洼,到處都是裂縫,裂縫里長著野草。路兩邊的梧桐樹都快死了,樹干上纏著枯萎的藤蔓,葉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響。路過以前的車間時,老頭停了停,指著緊閉的車間門說:“以前這兒多熱鬧啊,早八晚五,機器聲能傳到二里地外?,F在倒好,門都鎖了,里面的機器都銹得轉不動了?!?/p>
林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車間門上的鎖都銹死了,掛鎖的鐵環上結著厚厚的蜘蛛網。他想起前世的時候,這個車間被周世雄改成了倉庫,堆著他從南方進的劣質電器,后來又被推倒,建了高樓。
“會好起來的。”林浩輕聲說。
老頭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廠長辦公室在辦公樓的二樓。辦公樓的墻面已經斑駁,樓梯扶手的油漆都掉光了,摸上去全是鐵銹。走到二樓轉角時,林浩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煙味——那是張廠長的辦公室。
老頭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進來?!?/p>
推開門的瞬間,林浩差點被煙味嗆得咳嗽。辦公室里堆滿了文件,桌子上、椅子上、窗臺上,甚至地上都摞著一摞摞的文件夾。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窗簾是深灰色的,上面落了一層灰。張廠長坐在辦公桌后面,手里夾著一根煙,煙灰缸里已經堆了七八個煙蒂。他的頭發花白,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以前在車間里被機器砸的。
“張廠長,這小伙子要租廠房。”老頭指了指林浩,轉身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張廠長抬頭看了林浩一眼,皺了皺眉頭:“坐吧?!彼噶酥缸雷訉γ娴囊巫樱前岩巫拥目勘扯计屏?,露出里面的棉絮。
林浩坐下來,把布包放在腿上。他注意到張廠長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張舊照片——照片里的張廠長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站在一臺巨大的機床前,身邊圍著一群工人,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照片的右下角寫著“1985年,機械廠投產一周年”。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張廠長彈了彈煙灰,煙灰落在桌子上的文件上。
“林浩,今年22歲,剛從江城職業技術學院畢業?!绷趾茝牟及锾统錾矸葑C和畢業證,推到張廠長面前,“我學的是機械設計,這是我的畢業證?!?/p>
張廠長拿起畢業證看了看,又放下:“你要租廠房做什么?”
“生產節能洗衣機。”林浩從布包里掏出設計圖,展開鋪在桌子上,“這是我設計的圖紙,您看——電機用的是Y系列異步電機,效率比普通電機高15%;滾筒采用傾斜15度的設計,減少水的浪費;還有這個水位傳感器,是我用單片機做的,能根據衣物重量自動調節水量……”
張廠長湊過去看了看圖紙,手指在圖紙上的電機符號上敲了敲:“你知道現在市場上的洗衣機是什么樣的嗎?”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舊雜志,翻到某一頁,指著上面的圖片說,“雙缸的,洗衣缸和脫水缸分開,費水又費電。你這節能洗衣機,真能比它們省30%的電、20%的水?”
“能?!绷趾瓶隙ǖ卣f,“我做過實驗。上個月我在學校的實驗室里做了個原型機,用了5公斤的衣物,普通洗衣機用了80升水,1.2度電,我的原型機只用了64升水,0.84度電?!彼麖牟及锾统鲆粡垖嶒瀳蟾?,遞給張廠長,“這是實驗數據,您看。”
張廠長接過實驗報告,認真地看了起來。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手指在報告上的數字上劃了劃:“小伙子,你很有想法?!彼ь^看著林浩,眼睛里有了點興趣,“那你打算租多久?租金多少?”
“我想租三年?!绷趾普f,“租金每個月500塊?!?/p>
張廠長愣了愣,手里的煙差點掉在地上:“500塊?”他提高了聲音,“小伙子,你知道這廠房有多大嗎?1000平米!就算是廢棄的,每個月也得1000塊!”
林浩笑了笑,往前湊了湊:“張廠長,您聽我說?!彼噶酥复巴獾膹S房,“這廠房現在廢棄了,您每個月一分錢租金都沒有,還得花錢請人看門、修屋頂。我租下來,不僅能給您帶來租金,還能幫您解決一部分工人的就業問題。”他從布包里掏出一張名單,遞給張廠長,“這是我擬的招工名單,打算招20個工人,都是機械廠待崗的工人——您看,王建國、李淑蘭、陳大海,這些都是以前車間里的老工人,手藝好,現在待崗在家,家里都困難?!?/p>
張廠長接過名單,看著上面的名字,手指微微顫抖。他想起昨天晚上,王建國的老婆來找他,哭著說孩子病了,沒錢買藥;李淑蘭的丈夫癱瘓在床,家里就靠她賣菜為生;陳大海的兒子要上高中,學費還沒湊夠……這些工人都是跟著他一起摸爬滾打的老伙計,他對不起他們。
“還有。”林浩接著說,“我生產的節能洗衣機要是賣得好,您的機械廠也能跟著沾光?!彼噶酥笀D紙上的電機,“這電機是機械廠以前生產的Y系列,我打算從您這兒進貨。還有滾筒、外殼,都是機械廠能做的零件。您看,這樣一來,機械廠的車間就能重新開工,工人就能有活干,您的壓力也能小點兒。”
張廠長沉默了。他低頭看著桌子上的實驗報告,又看了看窗外的廠房,煙卷兒在他手里燒到了指尖,他都沒察覺。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看著林浩的眼睛:“小伙子,你為什么選我們廠?”
林浩愣了愣,隨即笑了:“因為你們廠的廠房夠大,設備夠全——雖然現在廢棄了,但車床、銑床、鉆床都還在,只要稍微修一修就能用。而且,”他壓低了聲音,“我知道您是個好人,不想看著工人受苦?!?/p>
張廠長笑了。他掐滅手里的煙,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合同:“好吧,我給你簽三年的合同,租金每個月500塊?!彼钢贤系囊粭l條款說,“但是,你必須保證,不能破壞廠房的結構。還有,招工的時候,優先考慮我們廠的待崗工人?!?/p>
“沒問題!”林浩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帶工人來打掃廠房,后天就開始修設備!”
張廠長看著林浩興奮的樣子,搖了搖頭:“小伙子,別急?!彼麖某閷侠锬贸鲆话谚€匙,放在桌子上,“這是廠房的鑰匙,你先去看看。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
林浩接過鑰匙,站起來鞠了個躬:“謝謝張廠長!”
“等等?!睆垙S長叫住他,“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難,比如資金不夠,或者技術問題,就來找我。”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林浩,“這是我的電話,24小時開機?!?/p>
林浩接過名片,看著上面的“張建國 江城國營機械廠廠長”幾個字,心里暖暖的:“謝謝張廠長!”
走出廠長辦公室,林浩站在二樓的走廊上。風從破窗戶里吹進來,吹得他的衣角獵獵作響。他望著樓下的廠房,陽光穿過破窗戶,照在滿是青苔的墻上,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斑。廠房前面的雜草里,有一只麻雀在跳來跳去,偶爾啄一下地上的草籽。
林浩攥了攥手里的鑰匙,鑰匙上的鐵銹蹭得他的手心發癢。他想起前世的今天——周世雄就是在今天來找張廠長,用10萬塊錢買下了這間廠房。后來,周世雄把廠房推倒,建了一棟18層的高樓,賣了300萬。而林浩當時因為沒搶到廠房,只能在路邊擺地攤賣洗衣機零件,后來被周世雄打壓,生意越來越差,最后只能去南方打工。
“今生,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林浩心里默念著,指尖掐進手心。他望著樓下的廠房,眼睛里充滿了希望——這棟廢棄的廠房,將會是他今生的起點。他仿佛看到了明年的今天,廠房里的機器重新運轉起來,工人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忙碌地組裝洗衣機;他仿佛看到了后年的今天,他的節能洗衣機擺在商場的貨架上,顧客排著隊購買;他仿佛看到了大后年的今天,他的工廠擴建,成為江城最大的洗衣機生產企業……
風里傳來一陣清脆的鳥叫,林浩抬頭望去,一只麻雀正站在廠房的屋頂上,歪著腦袋看著他。他笑了,從布包里掏出飯盒,咬了一口涼掉的玉米粥。玉米粥的甜香混著風里的青草味,鉆進他的鼻子里。他望著遠處的天空,天空很藍,飄著幾朵白云。
“等著吧,周世雄?!绷趾戚p聲說,“今生,我會把你欠我的,都拿回來!”
樓下的傳達室里,王師傅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曬著太陽。他看著林浩站在走廊上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煙,想抽一根,但又放下了——他想起林浩剛才說的話,“會好起來的”。他抬頭望著天空,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很暖。
遠處的馬路上,傳來汽車的鳴笛聲。林浩望著那輛漸漸駛近的汽車,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他知道,他的未來,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