閘北,蘇州河畔,一座廢棄的絲綢染坊。
這里是上海的另一張臉,一張被工業廢氣熏黑、被貧窮與混亂刻上皺紋的臉。與法租界的精致優雅相比,這里是原始的、野蠻的、充滿了生命力與死亡氣息的灰色地帶。空氣中,那股曾經屬于桑蠶與化學染料的、甜膩與刺鼻交織的氣味,早已被河水的腥味和煤灰的焦糊味所取代,凝固成一種獨屬于此地的、頑固的記憶。
陸景淵選擇這里,正是看中了它的被遺忘。染坊早已倒閉,老板欠了一屁股債跑路,廠房被巡捕房貼了封條,成了一處法律意義上的“死地”。而對于他們,這里,是絕佳的“生”門。
一輛不起眼的、濺滿泥漿的貨運卡車,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中,悄無聲-聲地駛入了染坊那銹跡斑斑的鐵門。陸景淵從駕駛室跳下,他脫下了筆挺的探長制服,換上了一身工人的粗布衣褲,臉上故意抹了幾道油污,整個人融入了這片灰色的環境。
“到了。”他拉開后車廂的帆布,對里面蜷縮著的三個人說道。
蘇硯秋第一個跳下車,她環顧四周。巨大的廠房像一頭鋼鐵巨獸的骨架,在晨曦微光中投下猙獰的影子。高高的屋頂上,幾扇破損的玻璃窗,像巨獸空洞的眼窩。地上,一個個巨大的、早已干涸的水泥染池,排列成陣,像一盤被廢棄的、詭異的棋局。
這里,將是她的煉金工坊。一個旨在創造“神跡”,卻可能通往更深地獄的魔鬼工坊。
林晚秋扶著幾乎虛脫的漢斯·施密特下了車。德國人驚恐地看著這片破敗的景象,他無法想象,那個足以改變現代醫學的、天才般的構想,將要誕生在這樣一個如同垃圾堆的地方。
“設備和第一批原料都在車上。”陸景淵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他指了指卡車,“我動用了一些‘查抄’的贓物,又通過黑市上幾個絕對可靠的線人,才湊齊了清單上的東西。但有些高純度的試劑,尤其是進口的,還需要時間。顧鶴年的人,最近把海關和租界的幾家大藥行都盯得很緊。”
“時間,是我們最缺的東西。”蘇硯秋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已經完全被這座巨大的廠房所吸引。她走到一個染池邊,用手指蹭了一下池壁上殘留的、早已硬化的靛藍色染料。
“這里很好。”她說道,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帶上了一絲回響,“空間夠大,水電線路可以改造,最重要的是,它足夠嘈雜,也足夠被人無視。沒有人會注意,一座廢棄的染坊里,多出幾種新的化學氣味。”
她轉過身,那雙在黑暗中熬了一夜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仿佛有兩簇幽藍的火焰在燃燒。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為父尋仇的偵探小姐,她成了一位冷靜到冷酷的指揮官。
“晚秋,”她下達了第一個指令,“你的任務,是負責這里的后勤和警戒。改造電力,安裝我們帶來的設備,規劃出生活區和實驗區。最重要的是,在廠房四周,布下你最擅長的那些‘小玩意兒’。任何不該出現的腳步聲,我都需要在第一時間知道。”
“明白,硯秋姐!”林晚秋重重地點頭,一夜之間,她仿佛也成長了,眼神里多了幾分軍人般的堅毅。
“施密特博士,”蘇硯秋的目光轉向那個還在發抖的德國人,“收起你的恐懼。從現在起,你不是逃犯,你是一位即將參與創造歷史的科學家。你的大腦,是我最寶貴的資產。我需要你,立刻檢查所有設備和原料,列出損耗和補充清單。然后,我們將開始第一步——破譯膠卷。”
施密特看著她,看著她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睛,他那顆被恐懼占據的心,竟然真的被一股強烈的、屬于科學家的使命感和好奇心,重新點燃了一絲火焰。他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走向了卡車。
最后,蘇硯秋看向了陸景淵。
“你,”她的語氣稍稍放緩,但依舊是命令的口吻,“去睡一會。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們唯一與外界連接的橋梁,也是我們最后的盾牌。”
陸景淵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切,看著她那張因為疲憊而蒼白、卻又因為決心而熠熠生輝的臉,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說些什么,想勸她也休息一下,但最終,只是化作一個字:“好。”
他知道,此刻的她,不需要安慰,只需要絕對的執行力。
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這座沉睡的染坊,被注入了全新的、緊張得令人窒息的生命。林晚秋像一只靈巧的蜘蛛,拉扯著電線,調試著從黑市淘來的二手發電機,很快,廠房中央的區域被幾盞大功率的白熾燈照得亮如白晝。施密特則像一個嚴苛的管家,將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學試劑分門別類,將離心機、蒸餾器、電子天平一一安裝調試,他的動作,從一開始的生澀,變得越來越流暢。
而蘇硯秋,則把自己關在了一個用帆布隔出的臨時暗房里。她要面對的,是那卷來自父親的、最后的遺產。
破譯微縮膠卷,需要專業的投影和放大設備,他們沒有。但這難不倒蘇硯秋。她利用一只高倍顯微鏡的鏡片組,配合一盞改裝過的、亮度極高的鹵素燈,和幾片從舊相機上拆下來的透鏡,硬是手動搭建出了一臺簡陋到極點的投影儀。
當她將那卷纖細的膠片小心翼翼地裝入卡槽,打開光源時,一束光柱,穿過透鏡組,將一個被放大了數百倍的、模糊的影像,投射在了對面墻壁上懸掛的一張巨大白布上。
“晚秋,過來幫我調焦。”她喊道。
林晚秋立刻跑了過來。在蘇硯秋的指揮下,她小心翼翼地轉動著負責對焦的旋鈕。墻壁上的影像,從一團模糊的光暈,漸漸變得清晰。
首先出現的,不是預想中的化學公式,而是一行行清秀而有力的、屬于蘇明遠的筆跡。
【補天計劃·日志·卷一】
【1912年,冬。吾友之子,歿于肺癆,年僅七歲。見其母哀慟欲絕,如萬箭穿心。醫者言,此乃天命。然,若天道有缺,人為何不可補之?遂立此志。】
墻壁上,影像緩緩移動。那不是一份冷冰冰的研究報告,而是一本圖文并茂的、一個天才學者孤獨探索的心路歷程。上面有他繪制的、關于細胞分裂的精美素描,有他記錄下的、一次次失敗的動物實驗數據,旁邊還用紅筆寫著自我詰問:“方向有誤?過于激進?”
更有一些,是寫給他自己的話。
【1915年,春。‘S-因子’初見成效,然小白鼠體內出現惡性增生。此物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吾心甚憂。】
【1920年,夏。與鶴年兄論及此事,他竟言,若能擇其善者而用之,縱有些許犧牲,亦在所不惜。道不同。此人,心術已不正,當遠之。】
蘇硯秋靜靜地看著,她仿佛穿越了時空,看到了那個在深夜的書房里,時而興奮,時而苦惱,時而憂心忡忡的父親。他不是一個瘋狂的科學家,他是一個背負著沉重道德枷鎖的、孤獨的先行者。
陸景淵不知何時,也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看著墻上的影像,看著蘇明遠那些充滿了人文關懷與自我掙扎的文字,他終于深刻地理解了,蘇硯秋身上那份超乎常人的堅韌與智慧,究竟從何而來。
膠卷播放到了最后的部分。墻壁上,出現了一個極其復雜的、由數百個化學鍵構成的環狀分子結構式。它的結構,精妙而完美,像一件由上帝親手設計的藝術品。
“這就是‘鎮魂石’!”施密特也被吸引了過來,他看著那個結構式,發出了夢囈般的驚嘆,“Mein Gott……太美了……太完美了……它像一個籠子,一個能鎖住魔鬼的、用邏輯和秩序編織成的籠子!”
然而,就在這個完美的結構式旁邊,蘇明遠用血一樣鮮紅的墨水,畫下了一個巨大的叉。
然后,是一行決絕的字。
【1931年,秋。鶴年已入魔道。吾聞其暗中資助德人,行非人道之實驗,其根源,竟是吾之‘補天’。罪孽由我而起,當由我而終。此‘鎮魂石’,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問世,必被惡人所用,遺禍無窮。今日,我親手毀之。愿后世,再無人能開啟此門。】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廠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發電機在遠處發出單調的轟鳴。
父親最后的選擇,如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蘇硯秋的心上。他看到了深淵,并選擇了與深淵同歸于盡,封死了那條路。而自己,卻要重新,將那條路挖開。
“我終于明白,埃文斯為什么會失敗了。”施密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他連門都找錯了,又怎么可能造出鑰匙?我們……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憑空,把這件藝術品……重新畫出來。這不可能……這需要上帝才能做到……”
“上帝做不到的事,就由人來做。”
蘇硯秋的聲音,打破了這片絕望的死寂。她走到那面巨大的白布前,伸出手,輕輕觸摸著墻上那個被父親親手打上紅叉的、完美的分子結構。
她的眼中,沒有了迷茫,沒有了悲傷,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屬于煉金術士的熾熱與專注。
“父親,你看到了深淵,所以你選擇了毀滅。而我,正身處深淵。所以,我選擇,在深淵里,點亮一盞燈。”
她轉過身,看著她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各懷心思的團隊。
“從現在開始,這里沒有白天和黑夜。施密特,你負責數據建模;晚秋,你負責樣本提純;景淵,我需要你,不惜一切代價,在二十四小時內,搞到清單上的最后三樣東西——高純度的鉑催化劑、氘代氯仿,還有……一份來自顧公子本人的、新鮮的血液樣本。”
“血液樣本?”陸景淵瞳孔一縮,“這太難了!他的安保,比法租界總董還要嚴密!”
“那就去想辦法。”蘇硯秋的語氣不容置喙,“沒有靶子,我們造出的箭,就永遠無法校準。這是最關鍵的一步。”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仿佛約定好的敲擊聲,從染坊那扇緊閉的鐵門外傳來——三長兩短。
是陸景淵安排在外圍的線人!
陸景淵臉色一變,立刻快步走到門口,從門縫向外看去。片刻后,他走回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出事了。”他壓低聲音,“我之前聯系的一個黑市藥品商,今天早上,被人從黃浦江里撈了上來。他被滅口了。”
施密特聞言,剛剛恢復一絲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慘白。
“是顧鶴年的人?”蘇硯秋冷靜地問。
“不。”陸景淵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憂慮,“是巡捕房的人干的。手法很專業,是趙志誠手下的那幾個‘清道夫’。趙志誠……他好像嗅到了什么。他已經開始在暗中調查,最近有誰在大量采購違禁的化學品了。”
一條毒蛇,已經盯上了他們。雖然還不知道獵物是誰,但它已經吐出了信子,循著氣味,在慢慢逼近。
蘇硯秋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緩緩地,說出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脊背發涼的話。
“既然如此,那就別讓他查了。”
她抬起頭,看著陸景淵,那雙美麗的眼眸里,閃爍著一絲冰冷而致命的寒光。
“陸探長,是時候,讓你那位‘好同事’,為他自己犯下的那些罪,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了。”
“找個由頭,把他,也變成一個逃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