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街心。
康婆子帶著丫鬟,一臉愁緒地踏出千金閣。
丫鬟抱著新做的狐毛披風,冷不丁就聽到康婆子嘆了口氣。
她輕聲詢問:“您似乎有心事?”
康婆子沉默著沒說話,半晌才輕輕搖頭:“也不算是心事,就是愁得慌。”
“夫人順利生了位小公子,最近一切都好,您愁什么呢?”丫鬟不解地問。
“你不在夫人院里不知道,夫人是母子平安,但這已經過去五天了,一直沒有奶水,只能請乳娘。”
丫鬟一頭霧水:“請乳娘不好嗎?省下了夫人親自喂奶呀,有乳娘照顧小公子也省心省力。”
丫鬟不知道康婆子為什么會這樣愁。
這是好事啊。
“你懂什么?”康婆子只是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她從年輕時就跟在夫人身邊照顧,這么久了,哪里能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性子?
老爺房中有幾房妾室,每天爭來斗去。夫人表面笑著說都是自家姐妹,大方得很,實際心里在意得很,時不時就把氣嘔在心里,生怕被別人看出來。
就算是那幾房也就罷了,可這次夫人給小公子找了兩位乳娘,老爺竟然看上了其中一位,私底下和那年輕貌美的乳娘搞在了一起。
夫人知道后氣得不輕,原本身子就沒好利索,更是連飯都不想吃,遲遲沒有奶水。
到處找大夫診脈,怎么補都不見好。
若是有奶水,也好找借口把那兩個乳娘都打發掉。
丫鬟確實不懂,但她聽懂了夫人想要奶水親自喂小公子。
前面就是灑金橋,兩人路過橋上時,飄來一陣甜香。
康婆子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聞著怪好聞的?!?/p>
丫鬟仔細辨認了一下,眼睛一亮:“好像是**,奴婢小時候喝過羊乳,聞起來是差不多的。”
順著香味往前看,就看到了桃源居的招牌,以及敞開的窗子和擺在窗前那些金黃漂亮的點心,香味是從桃源居飄出來的。
“桃源居?”康婆子喃喃道。
她聽說過這個名字,最近府上有很多小丫鬟經常議論桃源居,似乎是一家很好吃的飯館,只是自己忙于瑣事無暇顧及,平日又不缺好吃的,就拋在了腦后。
丫鬟看她沒有停腳的意思,腦子靈光一動:“康媽媽,既然有羊乳,不如我們買些羊乳回去給夫人喝喝試試?都說吃什么補什么,說不定就有用呢?!?/p>
康婆子一聽,臉色都黑了:“膻味那么重,怎么能給夫人喝呢?”
夫人是個挑嘴的,讓她喝這些東西,定然是喝不下去的。
不過眼下也實在沒有辦法了,康婆子停在原地幾秒,最后咬咬牙說:“也有道理,就去試試吧。”
兩人來到窗前,青柑連忙接待,跟她們介紹了三種奶茶。
康婆子一聽這是茶水,遲疑了一下,問道:“這不是羊乳嗎?”
青柑搖搖頭:“不是,這是牛乳和茶水做的飲子,叫奶茶。”
“奶茶?”
這種飲子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夫人正在坐月子,康婆子可不敢給她隨便亂吃些東西:“奶茶,坐月子的婦人能喝嗎?”
青柑被問住了:“您稍等一下,我喊我們老板過來。”
她將江茉喚了過來。
江茉聽到康婆子的問題,沉吟道:“剛生產過的婦人最好不要喝,吃些清淡下奶水的食物最好。”
若是純牛乳也沒什么,但她的奶茶里不止有牛乳。
康婆子心頭剛升起的希望就這么破滅了,苦笑著說:“罷了罷了,我再去想想其他法子吧。我們夫人沒有奶水,本想著羊乳都是乳,能不能下奶?!?/p>
“沒奶水?”江茉一愣,“可請大夫瞧過了?”
“請大夫看過了,一切都沒有問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沒有下奶?!?/p>
“平日多吃些下奶的食物食補一下,豬蹄就很不錯的,下奶很管用,您回去試試?!苯越ㄗh道。
“豬蹄?”康婆子目光懷疑,“豬蹄那種玩意兒真的能下奶嗎?沒聽說啊?!?/p>
豬下水味道那么重,他們夫人從小也是嬌養起來的,什么時候吃過那些?
“不成不成?!彼B連搖頭。
若是買那些東西回去,廚房會不會做不說,夫人定然也是要生氣的。
江茉看她不相信,也沒有多勸,畢竟該說的已經說了,相不相信就是她們的事情了。
見兩人沒有什么別的問題,她轉身正要離開。
康婆子突然又喊住她:“你說的那個豬蹄,你們桃源居可有做好的菜品?”
江茉聞言轉過身來:“我們這里確實能做,今日剛好買了幾個豬蹄。您若是想要下奶的菜品,我現在可以給您燉上,您回去試一下?!?/p>
康婆子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嘆了口氣說:“那麻煩您了。”
江茉笑道:“二位進來等吧。”
康婆子帶著丫鬟走進去。
從外面看這個飯館其貌不揚,沒想到里面的食客不少,三三兩兩地坐著,半個大堂都滿了。
銀鈴給她們二人上了茶水,見她們不準備點菜,便去忙碌自己的事情了。
康婆子坐在桃源居靠窗的位置,指尖摩挲著茶杯邊緣。
淡淡的花香涌入鼻尖,她驚訝極了,多看了花茶幾眼。
這個茶聞起來真香,夫人一定喜歡。
窗外的灑金橋上車馬往來,小販的吆喝聲混著風里的甜香飄進來,康婆子心里像壓著塊冷石頭,半點輕快不起來。
丫鬟捧著站在一旁,見她眉頭擰得緊,小聲勸道:“康媽媽別急,既然老板說能做,說不定真管用呢?!?/p>
康婆子瞥了她一眼,沒接話。
府里的事哪是一句管用就能了結的?
夫人這幾日躺在床上,眼眶都是青的,見了誰都淡淡的,連小公子哭都懶得抬眼皮。
老爺倒是來過兩回,嘴上說著身子要緊,眼神卻總往那兩個乳娘房里瞟。
尤其是那個姓柳的乳娘,生得一副水盈盈的模樣,喂孩子時故意把領口敞得松松的,康婆子前日撞見她端著空碗從老爺書房出來,鬢角的花都歪了,當時就氣得差點掀了手里的藥碗。
“康媽媽,您看這店里的布置,瞧著真好?!毖诀呃死囊滦?。
康婆子隨意抬頭。
桃源居雖小,卻收拾得極雅致。
墻上掛著幾幅水墨蘭草,桌案是打磨光滑的紅木,只是看起來有點舊了,勝在干凈整齊。
最奇的是靠窗的架子上擺著個青瓷花瓶,里面插著大把新鮮的梅花,開得熱熱鬧鬧,花瓣上還沾著細水珠,看著就喜人。
老板是個懂生活的妙人兒,只是不知為何戴著面紗,不以真面目示人。
江茉系著青布圍裙從后院出來,手里拎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剛收拾好的豬蹄。
她走到灶臺邊,先將豬蹄放進溫水里,撒了把細鹽輕輕揉搓,鹽粒能吸走表皮的雜質,比直接焯水更干凈。
等表皮泛出白沫,撈起豬蹄用清水沖凈,用刀仔細剔去邊緣的油皮,只留下肥瘦均勻的部分,剁成寸許見方的塊。
水沒過豬蹄,丟進塊拍碎的姜,倒上小半碗黃酒,大火燒開后撇去浮沫。
等湯面清亮了把火調小,蓋上砂鍋蓋,只留一道細縫讓熱氣慢慢煨著。
提前泡了三個時辰的黃豆胖乎乎的,江茉抓了一把放在手心,挑出幾粒發皺的,剩下的放進清水里淘洗兩遍。
等砂鍋里的豬蹄燉得能用筷子戳出淺痕,加入黃豆,再從陶罐里捻一塊陳皮,溫水泡軟后撕成細條放進去。
陳皮帶著清苦的香氣,最能中和肉膩。
最后江茉取了顆蜜棗,去核后切成小塊丟進湯里,蓋上蓋子繼續燉,這次連縫隙都蓋嚴了,只讓湯汁在里面咕嘟著,把所有味道都熬進肉里。
一個時辰后。
江茉掀開鍋蓋,醇厚的香氣立刻漫了開來。
不是濃重的肉腥,帶著點淡淡的甜,混著黃豆的清味,聞著就讓人胃里發暖。
她用筷子夾起一塊豬蹄,輕輕一抿,肉就從骨頭上滑下來,筋絡帶著點韌勁。
湯汁熬得濃稠,在勺壁上掛著薄薄一層,呈漂亮的乳白色。
“這是用黃豆燉的豬蹄?!?/p>
江茉端著砂鍋放到康婆子桌上,用小銀勺舀了一勺湯,“我特意去了油皮,燉了兩個時辰,把油脂都燉出來了,只留著濃湯。您聞聞,沒有腥氣吧?”
康婆子湊過去嗅了嗅,還真沒聞到預想中的油膩味。
砂鍋里的豬蹄燉得酥爛,輕輕一碰就顫巍巍的,湯汁里的黃豆吸足了肉香,飽滿得像是要裂開,漂在湯里格外喜人。
她心里微動,卻還是皺著眉:“我們夫人素來不愛吃這些葷腥,怕是……”
其實她怕夫人看到是豬蹄,不愛吃。
“您放心,”江茉遞過一小碗,“我加了點陳皮去味,又放了顆蜜棗提甜。坐月子的婦人講究溫補,這湯里沒放蔥姜,只加了點黃酒去腥,您回去熱一熱給夫人試試,若是不愛吃豬蹄,單喝湯也行。”
丫鬟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小聲說:“聞著就好吃,夫人說不定會喜歡呢?!?/p>
真香啊。
沒想到豬蹄也能這樣燉,雖說沒什么肉可吃,但太香了吧!
康婆子瞪她一眼,還是讓她接過砂鍋。
從袖袋里摸出塊碎銀子,江茉也不推辭,接過來隨手放在柜臺上,又用紙包了兩塊蛋撻:“這個給二位送兩個嘗嘗,配茶吃正好。”
“謝謝江老板。”康婆子客氣道謝。
回去路上,丫鬟抱著砂鍋小心翼翼,又怕灑出來又怕天太涼冷掉。
康婆子走得急,心里盤算著怎么勸夫人喝這湯。
剛到夫人院門口,就見柳乳娘端著個空碗出來,臉上紅撲撲的,看見康婆子,慌忙低下頭想走。
“站住?!笨灯抛映谅暫鹊?,“夫人剛醒,正要喝湯,你往哪去?”
柳乳娘支支吾吾:“老爺……老爺讓我去廚房拿些點心?!?/p>
康婆子冷笑一聲,眼尖地看見她袖口沾著塊糕點碎屑,正是老爺前日從外面帶回來的芙蓉糕。
“夫人院里什么點心沒有,用得著你跑一趟?”康婆子上前一步,聲音壓得低,“我勸你安分些,別以為攀上高枝就能忘了本分,真把夫人惹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柳乳娘嚇得臉都白了,喏喏地應著,幾乎是跑著離開的。
進了內室,就見自家夫人斜靠在軟枕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
小公子在旁邊的搖籃里睡著,眉頭卻皺著,像是睡得不安穩。
康婆子走上前,輕聲道:“夫人,奴婢給您帶了點湯來,您嘗嘗?”
宋元歆眼皮都沒抬:“又是廚房燉的雞湯?拿走吧。”
“不是的夫人,”康婆子忙揭開砂鍋蓋子,“這是桃源居做的黃豆燉豬蹄,味道聞著香得很,您就嘗一口?”
“桃源居?”宋元歆總算動了動,“就是那些小丫鬟整天念叨的飯館?”
院中幾個小丫鬟經常嘀嘀咕咕說什么糖葫蘆,桃源的小餛飩,她聽到好幾次了,只是自己懷有身孕什么都吃不得。
“正是,”康婆子舀了碗湯遞到她嘴邊,“那老板說這湯能下奶,您就試試,若是實在不愛吃,咱們就不喝了,好不好?”
夫人看著那乳白色的湯,又看了看搖籃里的孩子,終究是張了嘴。
康婆子一喜,連忙喂過去。
湯一入口,宋元歆就是一怔。
沒有預想中的油膩,帶著點清甜,淡淡的味道讓她很是舒服。
第二勺多了幾顆黃豆。
黃豆的軟糯混著肉香,燉的爛爛的,順著喉嚨滑下去,一整日沒吃什么東西的肚子開始餓起來。
她沒說話,卻又微微張開了嘴。
一碗湯下肚,趙元歆臉色似乎好看了些。
康婆子心里一喜,正要再盛,夫人卻擺擺手:“夠了,放著吧?!?/p>
康婆子不敢多勸,把砂鍋放在桌上,又去看搖籃里的小公子。
小家伙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她,小嘴動了動,像是餓了。
“要不要請乳娘來?”康婆子輕聲問。
趙元歆沒說話,只是盯著孩子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錦被。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讓柳乳娘來。”
康婆子心里咯噔一下,還是應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