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過后,窗外的光色一寸寸地灰暗下去,背對著窗口的人也被迅速拖入了黑沉的夜色。
方清晝松垮的肩膀朝后挺了挺,板正僵直的輪廓線條清晰描繪出她驚惶和局促。
女人垂下眸光,收回咄咄逼人的氣勢,推開椅子過去開燈。
隨著橙黃的燈光亮起,發絲跟睫毛的陰影投在方清晝的臉上。明暗的鮮明交錯,襯得她臉色尤為得白。
方清晝緩慢抬頭,幽深的眼底折射出冷冽的戾氣,直直迎上女人審視的目光,靜默而隱忍地表達著內心膨脹的情緒。
從早上醒來開始,就有無數的謎團在她的大腦里擠壓,碎成棉絮的記憶,讓她在聽見對方如此篤定的質問時,恍惚中真的產生了對自我的懷疑。緊跟而來的是滔天的憤怒,猶如一個高壓環境下臨近暴破的炸彈。
方清晝在心里對自己強調說:不能懷疑根本的認知。
我就是方清晝。
她抽回放在桌上的手,不客氣地說:“我不是,難道你是?”
她聲調高了點,咬字很重:“從見面開始,你對我就沒有基本的尊重。”
女人嚴正澄清道:“我們對你很尊重。我們叫了八個人去堵你?;厝サ能嚿蠟榱私o你騰空間大家都快擠成餅了。一般人沒有這種待遇?!?/p>
方清晝:“……”
眼看著方清晝臉頰的肌肉開始輕微抽動,連基礎的體面都快維持不住,女人像是遲鈍地才意識到缺失了一個環節,禮貌做了個自我介紹:“我叫季和,你說的尊重是指這個嗎?不好意思,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會主動關心我名字的嫌疑人,沒有經驗?!?/p>
季和仿佛察覺不到方清晝的憤慨,敷衍地伸了下手,不等后者回握,又很有自知之明地縮回來了,轉了個方向拿回平板,神色自若地往下聊。
“三夭說這個項目叫停之后,所有的電子資料全部刪除了,只留下紙質檔案,不允許我們閱覽或外借。我們找到了當年的幾則新聞報道,又去詢問走訪了一些相關人,依舊不是很懂的地方,勞煩你解答一下。”
“這個化名孫青青的女生……四歲失蹤,被人拐走,長久囚禁在地下室,十三歲才被警方找回。”季和讀著資料,期間古怪地斷句停頓,不時用眼尾的余光掃過方清晝,觀察她的表現,“由于長期遭受嚴重的精神虐待,她缺乏正常的社會認知,無法建立普通的對話交流。她家人用了幾年的時候依舊沒能改善她的情況,后來你的導師將她介紹給你。你在拿到她監護人的同意之后,讓她成為了異常測定唯一一個實驗者。”
方清晝的注意力被她帶遠,相關的記憶跟文本文件一樣一個個字蹦出,到后面沒怎么仔細聽她的述說。
“……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經歷,成為一個鄉鎮長大,不善交際,因成績不佳,高中畢業后外出打工的普通人。這是你給她虛構的人生。她在你重構的認知中適應了陌生的環境,完美融入了社會?!奔竞桶l出唏噓的感嘆,“最后拯救她失敗命運的,不是上帝,而是你?!?/p>
方清晝的內心無比抗拒對這種陳年往事的重提,視線偏移,與邊上那個雙目圓睜,炯炯有神地瞪著她的青年在半空交匯。
兩廂對比,她一下子將對方那張板正莊重的臉給看順眼了。沉默寡言更是難得的優良品質。
季和察覺到方清晝的走神,揮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好奇地與她探討:“這個極為成功的結果,對你來說應該非常有成就感吧。光是閱讀這份文字,我就能感受到玩弄一個人大腦的極致魅力。它遠勝于所有的文藝作品跟對未知的探索,畢竟人類的智慧可以說是生物數十億年進化中最偉大的造物。對吧?你說地球上為什么能誕生那么多可愛的小東西呢?”
方清晝大抵猜到她的懷疑是什么,疲憊嘆了口氣。
季和輕聲鼓掌,語氣浮夸,得不到她搭理就繼續添油加火:“從此以后能賜予他們智慧,掌控他們思維的,不止是基因、努力、教育,還有你。你如果想,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人墮落?!?/p>
“你的說法有點惡心?!狈角鍟兇浇敲虺梢痪€,對她的攻擊十分不滿,指責道,“這種綿里藏針方式也并不高明?!?/p>
“是嗎?”季和絲毫沒有被揭穿的不好意思,尤在發表刻薄的評價,“我以為我的挑釁技能是滿級的。大部分人都吃這一套。他們跟我聊不上十分鐘就會想用唾沫星子釘我的臉。不過我很喜歡跟他們聊天,他們強撐著不暴露自己氣急敗壞的面目,就像一條穿著光鮮衣服的瘋狗??穹偷慕新暵犉饋硪灿悬c可愛。”
方清晝在跟她的交談中逐漸平靜下來,此刻聽著她明顯的辱罵,反而有點無動于衷,說:“我不是那大部分人。”
季和故作茫然地問:“什么樣的人?救世主?”
方清晝的評價同樣冷酷苛刻:“傲慢的敗犬,祈求弱者跪地仰視的小可憐。”
這一次輪到季和無話可說了。她琢磨了一下,點頭附和:“還真是。你對那種心態揣摩得真是準確?!?/p>
緊跟著又稀奇道:“你真的沒有生氣嗎?不用這么戒備吧。你當時的手續合法合規,我完全不能拿你怎么樣?!?/p>
季和已經沉浸地開始沒有邊界的暢想了:“你說我適合什么樣的人生劇本?我個人比較喜歡那種,有很多知識,只要隨意指點別人兩句,就能躺著掙很多錢的生活。你可以滿足我的夢想嗎?”
方清晝吸了口氣,無力地道:“你不用試探我,我不知道外面又發生了什么,但那的確不是我做的。項目停止之后我沒有再進行過任何相關的研究?!?/p>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如果真跟這個研究有關,我現在的情況,難道不是更像一個受害者嗎?”
季和眉梢微微動了動,有種難言的晦澀,看起來沒有相信,但暫且收斂了鋒芒,問道:“記憶移植真的可以實現嗎?”
方清晝沒什么感情地講解:“大概吧。早在20世紀,就已經有動物實驗證明,神經細胞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記憶,所以移植腦細胞,理論上可以實現部分記憶移植。但是也有部分理論認為,記憶并不完全存儲于神經微網絡上。但跟我們團隊沒有關系?!?/p>
季和表情沉重,靠著椅背微微后仰:“你們還真研究出了這個?”
方清晝一時快被氣笑了:“沒有,不是。人類的大腦約有一千億個神經元,要準確提取特定的記憶非常困難,因為根本不知道哪段記憶存儲在哪個地方。何況我應該提取誰的腦細胞來給她移植?我只是想幫她,不是想坐牢?!?/p>
她想用盡量簡單的語言解釋原因,又覺得純屬浪費口舌,斟酌了一番措詞,最后只簡單地說:“孫青青的情況是特殊的。更多使用了一些心理方法,嘗試對她的記憶進行覆蓋。”
季和點了點頭,當是聽懂了,又跳回到前題:“所以你后來為什么要停止這個項目?!?/p>
這次方清晝說得很緩慢,低垂著眉眼,帶著自己也不堅定的遲疑:“如果把人類的大腦比作是一臺趨近完美的計算機,把一個人的記憶看成一段數據,通過刺激電交互或者腦機接口,來試圖達到特定的神經元子集,以對記憶或者思維進行讀取、刪除、覆蓋、重寫……
“不同的記憶會導致不同的思維方式嗎?不同的思維方式,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嗎?
“決定一個人人格的,究竟是記憶還是本能?一個擁有虛假記憶的人格還是原來的人格嗎?
“如果一個人真的會因為記憶的改變而同時出現行為跟性格上的改變,又應該算是什么?”
她抬起頭,澄澈的瞳孔倒映著屋頂四散下來的燈光,有種空洞的冰冷:“我不知道。我也覺得恐怖?!?/p>
充當背景板的青年終于憋不住發出一個想發表意見的音節,在兩人都朝他看來的時候,自信吐出一個幽默的答案:“像不像鬼上身?”
方清晝:“……”
她感覺自己的面部神經在紊亂,險些維持不了臉色的從容。
季和也快崩不住了,給他翻去個白眼,朝另一側斜過肩膀,與他拉開距離,罵道:“閉嘴。你顯得我也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