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走到鎮子外時,已是申正時(下午 4點)。進出城門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那約莫三米多高的城墻上,平時零零散散只有不到十人值守,今日卻多了不少,粗略數來起碼有二十人有余。
三人剛靠近城門,就見到了熟人,是同村走馬巷高家的次子高軒。他如今混到了伍長的職位,幾年前邊軍來抓壯丁時,他爹掏了些銀子把他塞進鎮子,當了個守城巡邏的兵卒,沒想到如今竟升了伍長。三人便上前跟他打了聲招呼。
高軒也沒擺架子,笑著回了禮,隨即忍不住抱怨:
“今兒下午正好輪我們伍來看城門,來往的商客也忒多了!只要一看見那些挑擔趕車的商販,我就覺得胸口悶得慌,腳都快站麻了。”
九里剛想開口說兩句安慰的話,付逖就搶先接話,帶著點打趣道:
“這些商販也忒沒眼力見了,就沒給你們塞點吃酒錢,讓你們松松勁?”
高軒本來像是有話要說,被付逖這話一堵,趕忙道:“你們也知道,咱們這兒的鎮使是十里八鄉都挑不出的好父母官,最忌諱這些歪門邪道,自然不許我們收好處。就算商販真給了吃酒錢,我們也不敢收啊!”
付逖立刻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頭。之后三人跟高軒互相道了再見,便往鎮內走去。而跟在他們身后的商販,在被檢查完貨物后,也趕著馬車進了城。
還沒走到市集,各路商販的吆喝聲就先傳進了耳朵。一個貨郎搖著銅鈴走過小巷,脆生生地喊:“木梳、花繩、小泥人——姑娘娃子來瞧瞧喲!木匠的鋸,鐵匠的錘,還有姑娘穿過的繡花鞋,應有盡有,便宜賣嘍!”
三人走走停停,很快到了集市中心。只見中心搭著一個戲臺,邊上立著塊木牌,寫著接下來要表演的戲曲名目。足斛在周圍轉了一圈,感慨道:
“以前來的那些大商隊,都沒這般大的陣仗。”
付逖嘿嘿一笑,拍了拍足斛的肩膀:
“看吧,今天算是來對了吧!說不定今兒個運氣好,還能淘到便宜又稀奇的玩意兒——你要是買了送隔壁村的朱丫頭,說不定人家就愿意跟你生大胖小子了,你說是不是啊九里?”
這會兒人多眼雜,足斛沒發作,只在心里默默記下這筆賬:
“逖崽子,等回去再收拾你!”
九里則干脆閉了嘴,不摻和他倆的鬧騰,免得引火上身。
三人轉了轉戲臺周圍的攤子,大多賣的是稀奇古玩和各色布匹。付逖看中了一個小巧的葫蘆,便跟攤主問了價格,還讓九里和足斛先往前走,說自己要跟攤主好好討價還價。
而足斛竟真的在一個玩偶攤前停了下來,盯著攤上的人偶看——那玩偶背后裝著機關,一按下去,小人就會眨眼、作揖,還配有好幾套可更換的衣服。攤販見狀,趕緊上前介紹:
“這是京都來的稀罕玩意兒,叫‘磨喝樂’。京都的姑娘和小孩都愛買這些玩偶取樂,有時候還會舉辦磨喝樂大賽。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會把自己心愛的磨喝樂帶去參賽,要是哪家小姐的磨喝樂贏了,不管是玩偶穿的衣服,還是配的小裝飾,身價都會漲不少。這娃娃本身倒便宜,只要一百文,貴的是這些換裝的衣服。”
見足斛站在攤前猶猶豫豫,攤販也不著急催單,只揣著手,氣定神閑地等著他做決定。過了一會兒,足斛拉了拉九里的袖子,說:
“我們再去別的攤子轉一轉吧。”
九里也不勸他買或不買,便跟著他去了其他攤子。
走到一個書攤前,九里停了下來。攤主是個書生模樣的老者,正坐在攤后閉目養神,書架上擺的大多是閨中情愛類的書籍。其中有一本《畢夫雜談》,底下寫著“買一送一”,贈品是一本《大齊律法》。九里拿起《畢夫雜談》翻了翻,發現是一個叫畢夫的游俠寫的,里面記載了他從青年到老年走過的地方,還有各地的鄉俗、風景和人情世故。
九里輕聲問:
“老先生,這本《畢夫雜談》怎么賣?”
老者睜開一只眼睛,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兩百文。”
九里又仔細翻了翻書,接著問道:
“老先生,要是我不要這本贈品《大齊律法》,能不能便宜點?”
老者連眼睛都沒睜,語氣硬邦邦的:
“還是兩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看在你叫我‘先生’的份上,我不罵你;要是不買,就趕緊走,別擋著我曬太陽。”
足斛頓時有些生氣,忍不住說了兩句:“你這老先生怎么回事?不賣就不賣,我兄弟只是問一句,你說話咋這么沖?”老者卻跟沒聽見似的,依舊閉著眼睛養神。
九里沒再多說,掏出錢袋數了兩百文,遞到老者面前:
“老先生,您數數看,夠不夠兩百文。”老者用一塊布把銅錢包起來,掂了掂,才慢悠悠道:“嗯——夠數了,把書拿走吧。”
離開書攤后,足斛還在嘀咕:
“要是我,肯定不買了!我就不信別處沒有一樣的書,犯不著看他的臉色。
”九里卻笑著說:
“老先生賣的其實挺實惠的,就是脾氣確實怪了點。”
九里沒再想買別的東西,便跟著足斛在各個攤子前閑逛。沒一會兒,兩人又繞回了那個玩偶攤旁。足斛先在旁邊的攤子買了一支女子用的簪子,只要三文錢,之后便裝作沒事人似的要往回走。那賣玩偶的攤販見狀,趕緊叫住他,讓步道:
“還是一百文,再送三套衣服,一點不能再多,一點不能再少了,我這已經是虧本買賣了。”
足斛便笑嘻嘻的,又掏錢把木偶買了下來。
九里和足斛見付逖還在跟葫蘆攤主討價還價,便先到戲臺前看起了戲。正看著,一個穿著還算闊氣的公子哥,扔了一顆碎銀子到臺上。可那戲子像是沒看見一樣,只管唱自己的,絲毫沒有謝賞的意思。
那公子哥頓時惱了,扯過一旁的戲臺雜役,怒氣沖沖地問:
“怎的?你們戲班這是,看不起我這碎銀子?”雜役不敢回話,只慌忙看向公子哥身后,只見從一輛華麗的馬車上,走下來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生著一對狐貍眼,瓜子臉,高鼻梁,皮膚白得不像話,模樣竟比女子還俊俏,活脫脫一個“美人”。他走到臺前,撿起地上的碎銀子,遞還給雜役,隨后走到那公子哥面前。公子哥松開雜役,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直愣愣地盯著這個從馬車上下來的年輕人,竟忘了說話。
他剛要開口,就聽見年輕人的聲音——只是那聲音清亮,竟是男人的嗓音:“給你。”說著便把碎銀子扔給了雜役,之后看都沒看公子哥一眼,從袖里掏出一個錢袋,抓起一把碎銀子就往周圍灑。那碎銀子雪白光亮,一把、兩把、三把……九里沒數清他到底灑了多少,只彎腰搶到了兩顆,就被擁擠的人群推了出去。
足斛也被擠了出來,這時付逖急匆匆地跑過來,一臉茫然地問:
“怎么回事?咋這么亂?”
九里和足斛便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付逖還沒聽完,就急著往人群里擠,結果沒一會兒就被擠了出來。
他哭喪著臉,看著九里和足斛:
“你們撿到碎銀子了嗎?撿了多少?”九里和足斛都伸出手,足斛手里躺著一粒碎銀子,九里手里有兩粒。沒等付逖“哭爹喊娘”,九里就把一粒碎銀子遞到了他手里。
付逖趕緊把銀子接過,趕忙道:
“這多不好意思啊……”
足斛忍不住拆臺:
“就沒見你什么時候好意思過。”
九里這時才想起問:
“你那葫蘆買到了嗎?”付逖立刻從包裹里掏出一個枯綠色的葫蘆,得意地擺了擺:“買到了!最后只給我便宜了十文——要不是剛才聽見這邊熱鬧,我還能再砍十文下來!”
等到人群漸漸平靜下來,那個俊美少年才開口說話,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我大福商會的戲子,用不著各位打賞。這次沒在臺前立‘不許打賞’的牌匾,是我的疏忽,剛剛灑的碎銀子,就當是我給各位賠禮了。”
說完,他便轉身緩緩回到了馬車上。
付逖用肩膀推搡了一下九里道:
“他是不是就是那個管事的美人,生的也太漂亮了,可惜了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