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坐落在安寨縣城中心,青磚高墻,門前一對石獅子歷經風雨,已有些殘破,卻仍透著官府的威嚴。
只是門楣上“明鏡高懸”的匾額略顯黯淡,似乎也映照著這個王朝末路的灰敗。
林峰忍著肩痛,一步步踏上石階。
記憶如同本能般蘇醒,他下意識地整了整身上那件和陳舊號衣。
守門的皂隸認得他,見他臉色蒼白,步伐虛浮,都露出些詫異神色,卻也沒多問,點了點頭便放他進去。
衙門內光線晦暗,彌漫著一股陳年紙張、墨錠與隱約汗漬混雜的獨特氣味。
由于點卯已過,三班衙役大多已領了差事散去,只有戶房書吏當值的廨房里還聚著幾個人。
林峰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被簇擁在中間的身影——快班班頭胡金寶。
此人約莫四十上下,身材微胖,面團團的臉上嵌著一雙細小的眼睛。他正端著茶杯,聽身旁的人低聲說著什么,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林峰深吸一口氣,走上前,依著規矩抱拳行禮:“屬下林峰,參見班頭。因傷來遲,請班頭恕罪。”
廨房內的談笑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霎時投來,夾雜著好奇、憐憫,以及幾分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胡班頭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都沒抬一下:“哦?是林峰啊。傷?什么傷?前日里不是還生龍活虎,敢跟黑虎幫的閑漢動手動腳,顯擺你林大差官的威風么?怎么,今日就傷了?”
他語調悠悠,字字帶刺,引得周圍幾個心腹發出幾聲低低的嗤笑。
林峰眼簾低垂,將翻涌的心緒強壓下去,依舊維持著抱拳的姿勢,聲音平穩:“回班頭,前日巡街時偶遇歹人當街行兇,屬下上前阻攔,不慎受了些輕傷,絕非有意怠惰職守。”
“巡街?”胡金寶將茶杯重重一放,小眼睛里寒光一閃,“可本班頭怎么聽說,你是為了一幫閑漢爭風吃醋,私下斗毆才掛的彩?林峰,你吃著皇糧,端著官府的飯碗,卻終日與那些城狐社鼠廝混一處,成何體統!”
他聲音陡然拔高,透著厲色:“今日點卯不到,按律該杖責五記,記檔處置!念你初犯,本班頭姑且饒你這次。但衙門的規矩不能廢,那北城外十里坡,昨夜發現一具流民尸首,曝尸荒野不成體統。你去處理干凈,查驗明白,日落前將驗狀文書交上來!”
周圍幾人聞言,臉上幸災樂禍之意更濃。
那十里坡地處荒僻,處理無名尸首是衙門里最晦氣、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稍有不慎還可能染上穢疾。
這分明是往死里刁難啊。
林峰指尖微微一緊,心知這既是胡金寶借題發揮,也是先前王五那番“打點”起了反效。
此刻若應下,這虧便只能生生咽下;若不應,頃刻就是違抗上命,落人更大的把柄。
就在他心思電轉之際,眼角余光瞥見廨房通往二堂的廊下,一道清瘦的身影似乎停駐了片刻。
是陳師爺!
此人是知縣老爺的心腹幕僚,平日里深居簡出,極少踏足前衙。
一個念頭瞬間劃過林峰腦海。
他猛地挺直腰背,動作牽動傷口,疼得他嘴角微微一抽,聲音卻陡然揚高幾分,帶著恰到好處的憤懣與委屈:
“班頭明鑒!前日之事絕非私斗!實是黑虎幫雷豹當街行兇、強搶民財,屬下身為公門中人,豈能坐視不理?上前阻攔理論之時,那雷豹竟仗著人多勢眾,悍然襲擊官差!屬下力戰不敵,這才負傷!班頭不嘉獎屬下恪盡職守,反而責我與宵小廝混,更派此等苦差……屬下實在不服!”
他這番話擲地有聲,不僅點明自己因公負傷,更暗指胡班頭是非不辨、打壓盡忠之人。
廨房內頓時一片死寂。
誰都沒料到,平日雖倔卻還算恭敬的林峰,今日竟敢當面頂撞,還句句在理、字字清晰!
胡班頭那張面團臉瞬間漲得通紅,細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你…你竟敢頂撞上官?!反了!真是反了!來人啊——”
“咳咳。”
一聲輕咳自廊下傳來。
不知何時,陳師爺已踱步而入。
他一襲青衫,面容清癯,神色淡得像一汪靜水。“何事喧嘩?”
陳師爺的目光淡淡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林峰與胡班頭身上。
胡班頭立刻變了一副面孔,起身賠笑:“哎呦,驚擾師爺了。沒什么大事,就是手下人不懂規矩,怠惰點卯,屬下正教訓他呢。”
陳師爺看向林峰,眼神里看不出喜怒:“你因何點卯來遲?”
林峰心知機會來了,將方才的話又清晰有力地重復了一遍,末了鄭重道:“…屬下并非畏難,只是傷重未愈,恐獨自處理尸首有所疏漏,反誤公事,故向班頭陳情。奈何班頭認定屬下狡辯抵賴,欲施責罰。懇請師爺明鑒。”
陳師爺聽完,沉默片刻。
他自然知道胡班頭和黑虎幫那點齷齪。
“既是為公負傷,情有可原。”陳師爺緩緩開口,“胡班頭,既是如此,便換個人去十里坡吧。至于林峰…”
他目光落在林峰蒼白的臉上,“既是有傷,今日便不必出外勤了。后衙庫房里積壓了些舊年卷宗,雜亂無章,你便去整理歸檔,也算靜養了。”
整理卷宗?這雖是個枯燥又沒有油水的差事,但比起去十里坡處理無名尸,已是好了百倍。
林峰立刻抱拳:“謝師爺體恤!屬下遵命!”
胡班頭臉色鐵青,卻不敢反駁陳師爺,只得狠狠剜了林峰一眼,從牙縫里擠出話來:“既然師爺發話,便便宜你了。還杵在這兒做什么?滾去庫房!”
“是。”林峰不再多看胡班頭,再次向陳師爺恭敬一禮。
轉身退出時他分明感覺到,背后那道幾乎要將他刺穿的怨毒目光。
走向后衙庫房的路上,林峰心緒微動。
陳師爺此番解圍,絕非出于善意,或許是為了敲打胡班頭,又或許只是見他尚有幾分膽色,順手埋下一枚不知何時能用的閑棋。
但無論如何,這第一步,他總算勉強站穩。
至少,暫時避免了最壞的情況,并且…獲得了一個意外喘息和了解衙門內部信息的機會。
庫房陰暗潮濕,散發著故紙堆特有的霉味。積壓的卷宗堆滿了幾個架子,上面落滿了灰塵。
林峰并不覺得失望,反而精神一振。
這里記錄著安寨縣近年的大小事務,賦稅、刑名、戶籍、徭役…正是他了解這個時代地方運作規則的最佳窗口!
他忍著傷痛,開始動手整理。
現代人的邏輯思維和管理習慣讓他很快找到了方法。
他按年份、部門、事件類型粗略分類,擦拭灰塵,重新擺放。
過程中,他刻意留意著那些與黑虎幫、與胡班頭、與城內各大商戶、乃至與城外流民、匪患相關的卷宗。
許多信息碎片在他腦中逐漸拼接。
直至日頭西斜,庫房才整理了一小半。趙小乙悄悄溜了進來,手里攥著兩個干硬的饃。
“峰哥兒,你沒事吧?胡班頭沒再為難你?”
趙小乙把饃塞給他,壓低聲音,“我打聽到了,王五那廝從你家出去后,直接就奔黑虎幫常聚的賭場去了!還有…雷豹那邊放出話了,說…說既然你不識抬舉,就別怪他手黑。他今晚就要帶人來…來砸鋪子!”
林峰啃著冷饃的動作一頓,眼神驟然冷冽。
果然來了。躲是躲不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