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玨不知道的是,這事還有后續。
霍氏被滅族,劉詢親自帶了長子在身邊,帶他走上未央宮的城墻,曾經他抱著劉玨的地方。
繼而問長子:“如今你還覺得父皇殘忍嗎?”
劉奭倔強地不說話,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半晌他哭道:“是兒臣錯了?!?/p>
劉詢深深地望去,知道他和長子不可能再親密無間了。
奭兒怕他,他從長子的眼中清晰地讀出了這點,他不禁猜測起來,是那些老師和奭兒說了什么嗎,說他太過兇戾,連霍氏的襁褓嬰兒都不放過,還是說他創立活剮的酷刑,駭人聽聞實非仁君?
奭兒是因為孝道認錯,而非打心眼里認同他的理念。
劉詢沉默了一會兒,帶著長子下了城墻,他告訴自己,奭兒還小,他也還有許多時間。
劉奭看著劉詢的背影有些茫然,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可父皇為什么不像往常那般摸摸他的頭?
老師說了,只要他認錯,一切都會恢復原樣的。
劉奭委屈地哭了,決定再也不理父皇,除非父皇溫柔地哄他!
劉奭脾氣向來溫和,而今面對劉詢卻是十分地犟,他的老師都急了,皇長子殿下怎么能和陛下慪氣呢?這是天家而不是民間,便是不認同陛下崇尚刑名的觀念,熬到日后上位就好了呀!
他們不知這是孩子朝父親鬧脾氣,父親也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扭轉孩子的脾氣。
何況父親不僅是父,還是君,父親可以寵孩子,可君王必須教導出一個繼承他理念的合格儲君。
椒房殿中,劉詢一掃從前的溫和,看向埋頭吃飯的劉奭,目光平靜,不知在想些什么。
劉玨咽下嘴里的炙肉,用力推搡了他一下,劉詢立馬轉變了態度:“奭兒,用完膳和父皇去宣室殿,父皇考??夹D?。”
許廣漢松了口氣,心說還是小外孫有辦法,許平君卻沒有那么樂觀。
她總覺得丈夫和長子之間有了裂痕,問劉詢,可劉詢拒不承認,皇后對偶爾嘴硬的丈夫很是無奈,只能盡力調解。
劉玨注意到娘親的心不在焉,特地夾了塊肉遞到她嘴邊,許平君忍不住笑了:“玨兒你也吃。”
劉玨眨了下眼,他不正在吃嗎?
自從一個月前,膳桌上的氛圍就有些奇怪,若他下一秒能說話就好了,父皇直接立他為太子,就沒有那么多煩惱了。
兄長也能醉心他的儒學音樂,當個富貴閑人,懷揣皇帝夢的劉玨戳了戳喉嚨,頓時若有所思。
親愛的嗓,你到底什么時候能好?
……
劉玨很快過完五歲的生辰,練字的時間放寬到一個時辰。
除此之外,劉詢已經開始給寶貝兒子尋覓武師傅,認為玨兒學文厲害,學武也定是個天才。
劉玨很高興,他早就盼著能夠接受專業教導了,自從年滿五歲,他的力氣越來越大,每次拍打皇帝爹的時候都要收一收力道……
劉玨苦于木劍太輕,跟不上他的需求,每次揮舞的時候都拉長個臉。
在他再三要求之下,劉詢終于松口,答應替兒子找個武師傅。畢竟皇帝本人并非出身科班,學的都是些民間的招式,劉詢雖不以為忤,卻怕帶歪了劉玨。
玨兒是他最心愛的孩子,自然要接受最純正最先進的教育,皇帝挑剔的目光在武將堆里轉了一圈,最后鎖定了兩個人選。
前將軍龍額侯韓增,以及后將軍營平侯趙充國。
這兩人堪稱當朝最拔尖的武將,都曾率軍出擊匈奴,立下戰功,只不過風格不同。韓增身為大漢開國功臣韓王信玄孫,立身持正,寬和謙遜,一派儒將風范;趙充國征戰沙場五十余年,戎馬倥傯,直爽豪邁,勇武而不失謀略。
照劉詢的意思,他更傾向于趙充國,畢竟韓增這些年更像個政客,可趙老將軍七十了,胳膊腿雖還像從前一般健壯,但薅來給次子當老師,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劉詢不好意思之余,大手一揮,把兩人都塞給劉玨當武師傅。
聽聞宮中聘請,趙充國驚呆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皇次子殿下武師傅?”
趙家的小輩們重重點頭,老爺子老當益壯,既能擔任九卿中的少府,擔任武師傅自也不在話下。
趙充國驚呆過后便是欣然領命,他不怕陛下不用他,就怕陛下覺得他年紀大了棄用他,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悲劇,絕不能和他老趙扯上關系!
韓增心驚于陛下對次子的寵愛,同樣欣然接受,陛下選擇他,豈不是說明將他視為信任的心腹,老韓家依舊寵眷恩隆嗎?
要知道一個武將,最要緊的不是出身,不是能力,而是帝王的信任。君不見貳師將軍李廣利,能力遠不及衛霍,都能被武帝硬生生用兵糧給喂出來,當年滿朝誰不眼熱,都覺得我上我也行,而今邊境久無戰事,能被陛下指給最受寵的皇子當武師傅,同樣是將軍們認為的肥差!
趙充國精神抖擻地上任了,進宮途中遇到韓增,不由笑道:“韓將軍,我們一起?”
韓增微笑著點點頭。
宣室殿的空地上,劉詢蹲下身,和劉玨耳提面命:“玨兒第一天習武,用不著辛苦,讓武師傅摸摸根骨就好,知道嗎?”
知道,知道。
這話爹已經和他說了八遍了。
劉玨敷衍地點頭,一顆心都飛到兩位武師傅身上了,小手握著木劍蠢蠢欲動。
劉詢無奈,他還不是擔心玨兒的身體,更打定了主意要守在一旁。等韓增趙充國一前一后進來,劉詢溫聲讓他們免禮,率先提出先讓他們測一測劉玨的根骨。
像奭兒就不適合習武,奭兒根骨不好,連上馬都要侍從攙扶。
皇帝雖覺得次子能成為下一個霍去病,但一旦測出玨兒不適合習武,那便不必練了,宮中錦衣玉食仆從無數,何必去吃苦?
兩位武師傅對視一眼,齊聲應了是。
對于親爹危險的想法,扔開木劍的小孩渾然不知。劉玨一雙桃花眼亮亮的,武師傅提出的要求他都照做,叫他握拳就握拳,推人就推人,扎馬步,蹦跳,來回折返跑,全都模仿得有模有樣。
趙充國不禁感嘆多好的孩子啊,一看便有向武之心,同時兼有皇室的矜貴之氣!
待用家族秘法測完劉玨的根骨,趙充國愣住了。
他不信邪,等韓增測完又測了一遍,半晌顫抖著開口:“天……天生神力?”
韓增內心震撼,還以為自己家傳的方法出了錯,沒想到出自隴西將門的老將軍也這么說,他當即補充:“天生神力,且根骨第一流!”
宣室殿陷入了寂靜,劉詢愣過之后便是狂喜:“果真?!”
“不會出錯?!壁w充國深吸一口氣,若說天生神力,秦武王嬴蕩算一個,項羽算一個,文帝幼弟淮南厲王劉長算半個——可就算劉長,也是史書記載的力能扛鼎,時人無不嘆服!
這樣的弟子百年難遇,日后少說也是一個猛將,趙充國眼紅了,陛下運氣怎么這么好??
隨即涌出巨大的失落,怎么就出身在皇家呢。
見劉詢久久不語,老將軍唰地看向劉玨,慈愛開口道:“殿下自年歲增長,是不是時常收了力?”
劉玨早有預感,他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學文是,學武自然也是。
聞言,他驕傲地點了點頭,伸出手虛虛握成拳狀,還不是怕把爹給打疼了,就連爹送給他的木劍,他都收了力道,沒有輕易將之折斷。
趙充國右手重重擊打了一下左手,興奮道:“那便沒錯了!”
還是韓增拉了拉他,示意不要在皇帝面前失態,趙充國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臣失態了,還請陛下恕罪?!?/p>
劉詢怎么會怪罪他?
大漢天子快幸福暈了,恨不能抱起劉玨猛親一口,他這么想也這么做了,劉玨下一秒騰空而起,臉頰印上皇帝爹用力的親親。
劉玨原本條件反射地想親回去,余光瞥見看呆的韓增和趙充國,連忙胡亂地抹了抹臉。
爹,武師傅還在呢,注意形象,我還沒有拜師。
劉詢意識到如今的場合,也不尷尬,他小心地放下孩子,把兩位將軍叫到一旁叮囑,英俊的五官滿是熱切。
趙充國和韓增本就欣然,如今更是心甘情愿,聽聞皇帝讓他們盡心盡力,一定要教導皇次子殿下成材,同時需把握好度,不能給幼童的身體造成負荷,頓時滿口答應:“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劉詢還有滿肚子話想說,低頭一看,劉玨扯了扯他的衣服,見他望來又扯了扯。
唉,玨兒這是迫不及待了,皇帝只好依依不舍地放開兩位將軍,叫人呈上束脩,緊接著主持了拜師儀式。
劉玨抿著嘴巴,神色鄭重,朝韓增和趙充國拜了又拜,至此之后,他與武師傅便有了師生之誼,只要武師傅不謀反,他一輩子都得尊之敬之。
韓增趙充國亦是肅然,默默受了劉玨的禮。
禮成以后,他們天然和皇次子殿下有了聯系,聯想到方才那一幕,這何嘗不是陛下的愛子之心呢。
只要殿下不奪位,不謀反,趙家韓家就是殿下天然的后盾……呸呸呸,莫說殿下身患啞疾不能說話,假設他身體健全,意欲奪位,看陛下那副架勢,想來也不會怪罪吧?
趙充國猛然回神,繼而唾棄自己,俺老趙在想什么?
這沒仗打就是無聊——快住腦??!
劉玨仰頭看他,這位老將軍滿頭白發,而今七十了,眼神依舊充斥著神采,劉玨暗暗立誓,他要向老將軍學習。
他也要練武練到七十,等熟能生巧了,帶著爹一起練!
退到一旁當背景板的劉詢渾身一冷,就見劉玨朝他笑得燦爛。
盡管玨兒渴盼習武,可拜師的間隙依舊惦記著爹,劉詢也笑了,寵溺之余,渾身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皇帝恨不能拽來丞相炫耀炫耀,告訴他我兒天生神力,可惜,只能等到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