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仲夏,姜家屋后的果林,枝頭靈果熟得發亮,壓得枝椏東倒西歪。
甜香濃膩,連吹過的風都像醉過了似的,帶著幾分果酒的醉意。
姜鋒卻像是聞不見似的,腳下步子閑閑,不疾不徐,袍角一掃,已然踱向那片林深處的老地方。
那棵歪脖子樹還在,樹屋也還在,只是里頭光景早已換了好幾輪。
如今只有姜曦時常進去打坐修行,小姑娘心細,收拾得一絲不茍,窗縫都不漏風。
偏偏這一帶的水木靈氣這些年愈積愈濃,竟逼得那樹屋里頭氤氳起一層青碧的霧氣。
遠遠望去,那霧就像靜著的一汪春水,虛虛托著整間屋子。
霧里桌椅猶在,輪廓依稀,只不見真容。
姜義站在不遠不近處,似是隨手一拐,閑來轉轉。
面上看著淡,心頭那口氣卻吊得緊,攏在胸中不上不下,隨時要撲騰一把,帶人抽身而去。
這片林子,靈氣是濃的,尋常修士夢里都求不來的寶地。
可濃到了這份上,便不全是福了。
若底子淺了,膽敢一腳踏進去,怕還未得幾分潤養,先叫這好處活生生“嗆”住了。
姜鋒卻不慌,拾階而上,步子不快不慢,袍擺掠著葉影,一路走得穩。
待到青霧跟前,果然覺著氣息一緊,仿佛整個人沉進水里,四下皆是軟中帶重的壓迫。
他卻沒露怯,不聲不響地摸出一道杏黃符紙,符角還帶著點折痕。
指尖輕捻,口中念起咒來。
細得像初夏夜里的蚊吟,聲雖小,氣卻足,字眼聽不真切,倒像在與誰打招呼。
符紙展開,輕飄飄地貼在自己心口。
甫一接觸,那紙像是活了,悠悠暈出一圈溫潤的光,薄薄一層,如霧非霧。
原本有些躁意的靈氣,一見那光,竟乖得像認了門的乳獸,低低伏著,順順當當從他四肢百骸鉆了進去,一絲不漏。
姜鋒這才抖了抖袖子,理了理襟角,腳下一松,身子一矮,整個人便悠悠然沒入那團青碧里頭。
樹下的姜義仍是那副模樣,腳沒動,心頭卻是松緩了些。
這天師道的法門,果然有點門道,倒也不枉這小子折騰這些年。
他也不催,只負著手,微偏著頭,像是閑來納涼。
耳根卻沒一刻真閑著,細細聽那邊動靜。
那樹屋本就不大,里頭除卻靈氣涌動,空蕩得很,最多落了幾縷打坐時留的墨痕香灰。
不過一盞茶工夫,青霧輕輕蕩了兩蕩,姜鋒便自里頭走了出來。
步子還穩,臉上也尋不出什么異樣,只那眼底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恍然。
像是方才霧里走了一遭,走見了什么,又沒全帶回來。
姜義看在眼里,沒出聲,只背著手,領著這個大孫兒往林子深處踱。
兩人慢悠悠走著,順手摘些果子權作消遣。
“咔哧”一聲,他隨手折下一枚靈杏,連擦也懶得擦,就這么遞了過去,語氣淡淡,卻似不經意道:
“方才那道符,倒是用得挺順手。”
話音未落,眼角余光卻早飄去姜鋒臉上。
瞧他嘴角還吊著點沒收干凈的笑意,有股少年人的得意勁兒,便又繼續道:
“當年聽你爹說,要真想以氣催符,非得‘神旺意定’、以意領氣不可。你這路數,倒像是另辟蹊徑。”
姜鋒咬了一口靈杏,汁水一爆,酸甜得正好,唇邊不由自主便漾出個笑來。
“阿爺說反了,孫兒方才使的便是正法。爹那套法子,才是給外頭人用的。”
他說著,手一甩,將果核拋了出去,劃了個懶洋洋的弧線,落進旁邊草叢里,連葉子都沒驚動。
“咱們天師道的弟子,受了祖師正箓,自有香火護身。”
“符紙一展,真言一念,神意便至,哪還用得著那般擰巴。”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像是換了語調,又接著往下引:
“不光是符,神通也好,術法也罷,許多門道,講的都是借祖師之力。只要箓在,心定,那香火氣便在,自然能使得動。”
姜義在旁聽著,胡子一捻,點了點頭,嘴角卻掛著點看不透的笑:
“借來的力?”
語氣里似懂非懂,卻偏生帶了點調侃味道,像打趣,也像試探。
“那你們在鶴鳴山上,平日里頭修行,怕不是都花在給祖師爺磕頭上了?”
姜鋒聽得一樂,倒也不惱,又摘了顆果子,在袍角上蹭了蹭:
“祖師的力,就算只是借用,也不是誰都撐得起的。”
他說著,抬眼瞥了瞥林間天光,神色也略略收斂了些。
“自個兒要是空心蘆葦管,風吹得再響,吹出來的也是空響。”
“山上教的,終究還是性命雙修的根本。”
他說到這兒,語聲頓了頓,像是細細思量了一番。
“不過山上的路數,跟家里教的有些不同。”
“山上講修命,靠的是煉丹,厚養己身;修性呢,則是制符,收心養性。丹煉得多了,精氣神自壯;符畫得久了,心也便定了。”
話才說完,那少年人眼里的光便壓也壓不住,唇角不覺揚了起來,神氣里透出幾分得意。
“孫兒在家時,您打的底子就結實,再加上那口呼吸的路子……”
語調一轉,聲音便拔高了半寸:
“如今就算按著煉丹筑命那一套來算,山上那些同輩的師兄弟們,哪個也追不上我!”
姜義見他說得得意,臉上也露出些欣慰笑意。
又摘了一兜子靈果,爺孫倆這才慢悠悠地晃回前院。
屋門一推,熱氣撲臉,飯香里還帶著一股子藥韻。
柳秀蓮早已收拾停當,桌上擺了幾碟爽口小菜。
灶上那口老瓦罐咕嘟咕嘟地響著,里頭煨的是老靈雞。
肉香混著藥香,再帶點靈氣的清甘,把整間屋子都熏得暖烘烘的。
姜鋒在家中自是松弛,靠在桌邊,說著些鶴鳴山上的新鮮玩意兒。
什么某位師叔煉丹失手,炸得滿屋烏煙瘴氣,連胡子都燒去半邊;
又說起那位養白鶴的師姐,好不容易養得一鳥清靈,結果偷啄了幾枚后山的朱果,醉得東倒西歪,翅膀耷拉著趴在竹林里,一躺就是三天。
兩個小弟妹聽得咯咯直笑,連柳秀蓮也忍不住抿嘴搖頭。
一屋子笑聲熱湯,像是夜色也給熬得溫軟了幾分,窗紙上晃著燈影,人間氣正濃。
直到夜色沉透,那鍋雞湯才姍姍揭蓋,香氣氤氳,熱氣一撲。
湯剛一盛好,姜明恰從后山踱了回來。
人未到先帶了幾分夜氣,步子松,神色淡,一身袍角還沾了點濕氣,像是從林子里拎著星光出來的。
姜鋒忙起身見禮。
姜明眼中微一亮,倒也沒板著臉,口里只輕輕嗯了聲,算是接了這禮。
神色卻仍淡得很,端著長輩的分量,捻了幾句修行上的事。
姜鋒一一作答,條理清楚,氣息也穩,倒叫這位大伯略一頷首,像是勉強收下了他的這點長進。
飯菜擺著,他也不多留,只挾了兩筷子菜,扒了半碗飯,便兀自轉身進屋去了。
門一合,熱氣都像被擋在門外,原本暖洋洋的一屋子,登時也涼了半分,靜出個淡淡的空隙來。
姜曦素來疼這個大侄兒,一見他神色微微有點發怔,便笑著給他夾了個雞腿,順手一撥筷子,打了圓場:
“你大伯那人,近來沉進了書堆里去,冷是冷了些,別往心里去。”
姜鋒笑笑,應得乖巧:“我曉得。”
這一夜,飯吃得香,覺睡得沉,是久違的安心滋味。
可話雖溫,路卻長,終歸久留不得。
翌日天才蒙蒙亮,村頭霧還未散,姜鋒便已起身整衣,向一家子一一道別。
正說著,姜明那屋“吱呀”一聲,門開了。
人走得慢,神色照舊淡,像夜里那點涼意還纏在身上。
只是手上多了一沓紙,寫得密密麻麻,墨跡猶新。
“來。”
他淡淡喚了聲,便把那沓紙遞了過來。
語氣尋常得很,還是那套老調:“前些日子翻了幾本舊書,順手抄了幾張丹方。能不能用得上,你自己瞧著辦。”
話說得輕,尾音卻一頓,像是猶豫了下,終還是添了句:
“別輕易給外人看。”
姜鋒這些年雖在山上修行,家信卻從未斷過。
他自是清楚,那年大伯傳給母親的那一冊藥方,如今在外頭早已傳得神乎其神。
此刻雖不言語,心中卻已起了幾層漣漪,面上反倒越發規矩了些。
雙手接過紙頁,躬身一揖,聲音也壓低了些:
“謝大伯。”
天已大亮,霧往林后退,晨光鋪了滿地,帶著點淡淡的金,也映著點微青。
他不再多留,與屋里眾人一一道別。
話雖簡,禮數卻一樣不少。
出了村口,他從懷里摸出兩張淡青色的符箓,口中念了幾句咒,身子一矮,指尖輕輕往腳后跟一拍。
“嗖”的一聲輕響,人影便拔地而起,裹著符光,眨眼工夫已飛出老遠。
雞犬皆靜,道邊草葉還在輕晃。
那一道身影,早被天光收進遠方,只留一粒不動的黑點。
姜鋒腳下那兩張淡青符箓,說穿了也不稀奇,乃是道門中人趕路的尋常法門,名喚“神行符”。
符一催動,腳底便似生風,將十數日腳程縮在一日光景里,省了人力,添了些瀟灑。
他那一身影,在官道上拖出一道淡淡青煙,林木人家俱往后飛掠,看久了像是在畫軸里奔走,暈頭轉向。
姜鋒索性半闔了眼,只憑一口氣機引路,神思卻早已沉入懷中那幾張新得的丹方。
紙是舊紙,墨跡卻新,細細一味味辨著,倒比看風景解渴。
日頭漸西,腳下那點符力也開始收攏,青煙散盡,兩張符紙無聲無息地化作灰塵,隨風一吹,去得干干凈凈。
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小鎮正泡在暮色里,遠遠看去,透著幾分風沙氣,還有點劣酒熏人的辛辣味。
姜鋒站住身,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風塵,抬步便往鎮里頭那家“迎客來”腳店去了。
門一推開,熱浪撲面,里頭卻是出奇的熱鬧。
堂中人聲沸沸,走卒販夫、江湖游俠擠作一團,粗話熱湯混著,一股江湖氣直沖鼻尖。
姜鋒不慌不忙,只一眼,便在角落里瞧見了鶴鳴山那撥人。
十幾位師兄弟,俱是一式青灰道袍,安安靜靜地坐著,一排落在堂中最不惹眼的所在。
周圍鬧哄哄,他們卻像隔著簾子,聽不見、也懶得聽。
有人閉目打坐,有人垂頭撫劍,神色安定,氣息悠長,自成一方寂靜的小天地。
正中坐著兩位師長。
一位是重虛師伯,須白如雪,面相古拙,閉著眼,指節在桌上輕輕敲著,節律松散,卻莫名地像在掐算這堂中幾人呼吸。
另一位則是靈微師叔,道袍玉冠,身形纖然,看著不過三十上下,道姑模樣。
眉眼冷淡得很,像霜落青松,一手執帕,正細細地擦著一柄玉如意。
那如意不過尺許長,通體溫潤,紋光不顯,倒是件養得極好的法器,動靜間透出幾分清凈冷華。
姜鋒行至案前,止步斂衽,低聲一揖:
“弟子姜鋒,來遲了。”
重虛師伯眼皮未掀,只鼻端“嗯”了一聲,算是聽見了。
倒是靈微師叔略抬眸,目光掃他一眼,聲音清清冷冷,如山泉擊石:
“不遲,正好趕上一口熱茶。坐吧。”
姜鋒便在末席落座,尚未開口,已有師兄抬手斟了盞粗茶。
茶色發暗,入口發苦,苦得不近人情,但落喉之后,卻真能刮凈一路風塵。
沒人問他為何來遲,也無人催促什么,連目光都淡。
只聽堂外風聲依舊,杯盞輕響,眾人自守其靜。
直至一盞茶飲盡,那原本斷續敲著桌沿的指節,忽然一頓。
重虛師伯緩緩睜眼,起身,只吐出兩個字:
“走了。”
聲調平平,卻像山雨欲來前的一陣靜。
滿堂喧嘩,似在這一息間短暫屏息。
十余名弟子聞聲齊齊起身,動作整齊劃一,沒有半點多余的聲響。
一行人魚貫而出,穿過街道風沙,往西而行。
本是荒地去處,路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人跡,行色匆匆,衣袍獵獵,看著也像是奔那西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