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義把手在衣擺上揩了揩,站起身,迎了上去。
那雙常年侍弄草藥而沉靜如古井的眸子,落在大兒子姜明身上,只如蜻蜓點(diǎn)水般掠過,便定在了他身側(cè)那姑娘臉上。
他又朝屋里揚(yáng)了揚(yáng)聲,把柳秀蓮喚了出來。
一家人站在院里,隔著年余的光陰和幾步的距離,話到了嘴邊,反倒不知該從何說起。
還是姜明先開了口,領(lǐng)著那姑娘進(jìn)了屋,讓她在桌邊坐下。
自己則立在爹娘面前,給二人斟了杯水,這才不著痕跡地指了指那姑娘。
“爹,娘,這位是金秀兒姑娘。往后,要在咱們家住上一陣子。”
話說的輕,落在姜義和柳秀蓮耳中,卻像一塊投石問路的石子,在平靜無波的茶水里,砸出了圈圈漣漪。
姜義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里停了一瞬。
柳秀蓮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幾分,化作了不易察覺的審度。
那叫金秀兒的姑娘聞言,便盈盈起身,斂衽躬身,沖著二老行了個(gè)萬福禮。
聲音清脆,言語恭敬:“秀兒見過伯父、伯母。”
一舉一動(dòng),像是拿尺子量過,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錯(cuò)處。
還是柳秀蓮先回過神,臉上重新漾開笑,上前一步扶起金秀兒,嘴里念叨著:
“好孩子,快起來。既是明兒帶回來的,便安心住下,只當(dāng)是自個(gè)兒家。”
她拉著姑娘的手,目光在屋里屋外打了個(gè)轉(zhuǎn),便笑道:
“來,秀兒,我?guī)闳デ魄莆葑印!?/p>
金秀兒依舊是那副恭謹(jǐn)知禮的模樣,沖著姜義與姜明又欠了欠身,這才隨著柳秀蓮走了出去。
腳步細(xì)碎,身形端正,像一縷被規(guī)矩牽著的風(fēng)。
院門一開一合,光影變換間,將兩個(gè)女人的身影隔在了外頭。
屋里靜了下來。
姜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出“嗒”的一聲輕響。
他抬起眼,看向這個(gè)自己有些看不透的大兒子,眉頭終于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問得直接,不帶半點(diǎn)轉(zhuǎn)圜。
姜明卻像是沒聽出話里的分量,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給自己也倒了杯水,吹了吹氣,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此事說來話長。先前為了亮兒敕封正神的事,在……外頭,欠了份人情。”
他呷了口茶,繼續(xù)道:
“那位恩公……嗯,他有位后人,想托我?guī)Щ厣街校瑢€(gè)清凈地,好生修行。我瞧著咱們家這后山也清凈,便應(yīng)承了下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講了一件出門在外、順手而為的尋常差事。
姜義一直盯著他的臉,看著他說話時(shí)那份從容,眉頭卻沒有半分舒展。
他聽得出話里的避重就輕,也品得出那被刻意磨平的棱角。
只是兒子不說,他這個(gè)做爹的,倒也不好真就打破砂鍋問到底。
有些事,問得太清,反而生分了。
他端起茶杯,將滿肚子的疑問,連著那口溫茶,一同咽了下去。
罷了,人既領(lǐng)回來了,這樁人情,便算是姜家一起接著了。
姜義將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水飲盡,這才不緊不慢地從懷里摸出了一物,擱在桌上。
正是敖玉送的那塊陰陽雙魚鐵。
屋里光線不甚明亮,那鐵塊一半沉黑如墨,一半溫潤似乳,涇渭分明,卻又渾然一體。
靜臥在粗糙的木桌上,仿佛能將周遭的光都吸進(jìn)去幾分。
姜明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前傾,目光倏地一凝,眼底那份慣常的淡然,被一抹亮色沖開了。
“這東西……是件寶貝。”
他伸手拈起鐵塊,在指尖掂了掂,又細(xì)細(xì)摩挲著那黑白交界處天衣無縫的紋理:
“陰陽交濟(jì),渾然天成。爹您是陰陽雙華的神魂,拿它煉件趁手的物事,無論是平日里溫養(yǎng),還是與人動(dòng)手,都再合襯不過。”
姜義聞言,不置可否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端起空杯,對著光瞧了瞧,才又慢悠悠地開口:
“只是……總覺得還差了點(diǎn)意思。”
他放下茶杯,指節(jié)在桌上輕叩兩下,“這鐵塊陰陽純粹,可若對上那些個(gè)邪物陰祟,怕是少了些鎮(zhèn)壓的力道。”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再明白不過。
姜明一聽,哪里還不明白老爹的心思。他當(dāng)即一笑,將那點(diǎn)子父子間的生分拍散了:
“這好辦,爹您瞧好就是。”
說著,人已站了起來,連口熱茶都顧不上喝完,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徑直去了屋后的果林。
不多時(shí),便兜了滿滿一懷各色靈果,隨即頭也不回,一溜煙扎進(jìn)了通往后山的小徑,身影很快便被幽深的林木吞了。
姜義走出門外,目光在院里掃了一圈。
柳秀蓮正領(lǐng)著那金秀兒在屋前屋后轉(zhuǎn)悠,嘴里說著些家長里短,想讓她松快些。
可那姑娘的步子,卻已有些虛浮,一張俏臉也泛著微白,像是喝多了酒,有些不受力。
姜義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數(shù)。
他沒多言,只等柳秀蓮領(lǐng)著人走近,才淡淡開口:
“山腳下的舊宅還空著,先讓金姑娘去那兒歇著吧。”
柳秀蓮是個(gè)通透人,一聽便明了,這姑娘是受不住山上日益濃郁的靈氣。
如今這姜家小院,早已不是尋常人家,連帶著山腳那座舊宅,也被后山靈泉的余韻浸得不再是凡俗去處。
不過金秀兒到底有些底子,去舊宅住著,倒還撐得住。
柳秀蓮應(yīng)了一聲,便扶著金秀兒,往山下去了。
不多時(shí),她一個(gè)人折返回來,臉上帶著些許思量,走到姜義身旁,道:
“安頓好了。瞧著是舟車勞頓,又乍然受了靈氣,有些乏了,已經(jīng)歇下了。”
姜義點(diǎn)了點(diǎn)頭,領(lǐng)著她回了屋,這才將方才大兒子的那番說辭,復(fù)述了一遍。
柳秀蓮靜靜聽完,那好看的眉頭也微微蹙起,看向自家老頭子:“你怎么看?”
姜義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桌上那塊陰陽雙魚鐵上,像是在看鐵,又像是在看別的什么。
“明兒有話瞞著,沒說透。”
他頓了頓,指節(jié)在桌上輕輕叩了兩下,聲音壓得更低了些。
“方才我瞧了,那位金姑娘……她身上那股氣,走的路子,跟咱們家那套吐納的法門,如出一轍。”
柳秀蓮聞言,眼皮微微一跳。
“瞧那火候,生澀得很,分明是剛?cè)腴T不久。若我沒看錯(cuò),當(dāng)是與明兒遇上后,才開始修的。”
屋里一時(shí)沒了聲響。
柳秀蓮緩緩點(diǎn)頭,她自然曉得自家那門呼吸法是何等根基,分量又有多重。
姜義繼續(xù)道,聲音不高,卻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柳秀蓮的心坎上:
“對方安心讓一個(gè)女兒家跟著明兒回來,說是修行,卻不提拜師。這般不清不楚地送過來,意圖……其實(shí)已經(jīng)很明顯了。”
他頓了頓,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那位恩公,怕是想讓他二人,日久生情,結(jié)一樁親事。”
柳秀蓮一聽,那雙原本沉靜的眸子,像是被撥亮的燈芯,倏地就亮了幾分。
她為這個(gè)大兒子的婚事,可是沒少操心。
如今眼看著已是三十四五,他那二弟都快抱孫子了,這頭卻連個(gè)眉目都不見,她心里如何不急。。
不過,心思只晃了一下,很快又沉靜下來,問道:“那你是個(gè)什么看法?”
姜義沉吟片刻,目光不自覺地往屋后那座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半晌,才緩緩出聲:
“光從利弊上看,興許不是壞事。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此事,終究要瞧明兒自個(gè)兒的心意。”
柳秀蓮一聽丈夫這話,便品出味兒來了。
這話里頭,分明是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
她那雙亮起來的眸子里,精光又盛了幾分,也不知在心里盤算起了什么。
等到天色將晚,院里升起炊煙時(shí),姜明才從后山回來。
人瞧著沒半分疲態(tài),手上卻多了一塊粗陶瓦片,瓦片上,盛著一汪將凝未凝的“黃銅”,色澤亮得有些晃眼。
柳秀蓮備下了一桌接風(fēng)宴,雞鴨魚肉,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可父子兩個(gè)卻像是沒瞧見,只各自端碗,就著桌上的菜,簡單扒拉了幾口飯,便放下了筷子。
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屋后走去。
夜色里,姜義從墻角抄起一把柴刀,走到一株長勢正好的靈果樹下。
比劃了半天,尋了根腕口粗細(xì)、筆直溜光的枝丫,“咔嚓”一聲,便砍了下來。
他扛著新砍的樹枝,姜明則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片瓦,父子倆借著月色,徑直往唐家鐵匠鋪去了。
……
第二天光微亮,晨霧未散,父子二人才一身露水地回來。
姜義的手上,已然多了一根棍子。
那棍子長約五尺,正是用昨日那根靈樹枝丫做的棍桿,通體光潤,天然的木紋在晨光下似有流光。
奇的是棍子兩頭,一頭用兩個(gè)黃澄澄的銅箍,夾著一個(gè)乳白色的鐵箍,溫潤如玉,正是陰陽雙魚鐵的陽面。
另一頭,同樣是兩個(gè)銅箍,夾著一個(gè)漆黑如墨的鐵箍,沉凝似淵,乃是陰面。
一根尋常的木棍,被這六道箍一鎖,頓時(shí)便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法度。
姜義一夜未睡,臉上卻無半分困意,反倒精神矍鑠。
他站在院中,手上棍子輕輕一轉(zhuǎn),竟無半分風(fēng)聲,只帶起一圈無形的漣漪,蕩得空氣都微微扭曲。
棍身一沉,是陰;棍梢一挑,是陽。
一招一式,看似樸拙,卻引得周身氣機(jī)流轉(zhuǎn)不休。
那股溫?zé)崤c寒涼的氣息隨著棍勢交替,與他神魂中那陰陽雙華之象,分毫不差地契合在了一處。
這,才叫趁手。
山上的日子,流水似的過。
小院里多了個(gè)姓金的姑娘,日子瞧著卻也沒什么不同。
姜義還是每日擺弄他的藥草,或扛著那根新得的棍子操練棍法。
柳秀蓮的灶臺,煙火依舊不急不緩。
一家子照舊早起,去祠堂聽姜明講經(jīng)。
只是這水面下的光景,到底起了些不易察察的漣漪。
金秀兒是個(gè)懂分寸的姑娘,每日晨起便幫著灑掃庭院,或跟著柳秀蓮拾掇菜蔬,從不多言,手腳也勤快。
可她越是這般周全,柳秀蓮瞧著,心里那點(diǎn)心思便越是活泛。
這日午后,姜明正坐在廊下,用一柄小刀細(xì)細(xì)地削著一截竹子,預(yù)備給兩個(gè)小的做幾支竹哨。
金秀兒則在一旁,幫著姜曦分揀剛采回來的草藥。
陽光從檐角斜斜地照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幾乎重迭在了一處。
屋里的柳秀蓮瞧著,眼底的笑意便濃了幾分,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正在描紅的姜?dú)J、姜錦。
兩個(gè)小家伙得了眼色,對視一眼,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一個(gè)抱住姜明的大腿,一個(gè)纏著金秀兒的胳膊,仰著臉,奶聲奶氣地問道:
“大伯,秀兒姐姐的手這樣巧,以后讓她幫你一起收拾課本好不好?”
“秀兒姨姨,我大伯什么都會(huì),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問他!”
童言無忌,話卻像帶著鉤子。
金秀兒手里的動(dòng)作一頓,那張俏臉騰地就紅了,像是院里熟透的柿子,連耳根都泛著粉。
她有些無措地想把手抽回來,卻被小丫頭抱得死死的。
姜明削竹子的手穩(wěn)得很,連刀鋒的軌跡都沒偏半分。
他只抬了抬眼皮,瞧了那窘迫的姑娘一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慢悠悠地對兩個(gè)小的說:
“去,一邊玩去,別擾了你們秀兒姨做事。”
話是斥責(zé),聽著卻像把一塊小石子丟進(jìn)水里,只漾開一圈漣漪,便散了。
一旁的姜曦見了,也抿著嘴笑,她接過話頭,狀似無意地對金秀兒說:
“秀兒,你別理他們。不過我大哥說得也沒錯(cuò),這山上的門道多,你初來乍到,若有什么不慣的,確實(shí)該同他說說。他這人瞧著悶,心卻細(xì)得很。”
這番話,便比兩個(gè)小的有章法多了。
金秀兒低著頭,只拿一雙眼睛飛快地瞟了姜明一眼,又迅速垂下,聲如蚊吶地“嗯”了一聲,手下分揀草藥的動(dòng)作,卻亂了幾分。
到了晚飯時(shí),這股勁頭便更明顯了。
柳秀蓮特意讓金秀兒坐在姜明身側(cè)。
席間,她不住地給金秀兒夾菜,嘴里念叨著:
“秀兒啊,你太瘦了,多吃些。”
說著,又用眼神示意姜曦。
姜曦心領(lǐng)神會(huì),給姜明盛了一碗湯,遞過去時(shí)卻不直接給他,反而轉(zhuǎn)手送到了金秀兒面前,笑道:
“秀兒,勞你遞給大哥。”
一桌人的目光,便都若有若無地聚了過來。
金秀兒端著那碗湯,只覺得手里的粗瓷碗燙得厲害。
她站起身,微微欠著身子,將湯碗小心地放在姜明手邊,低聲道:
“姜大哥,請用湯。”
整個(gè)過程,她頭都不敢抬,像個(gè)初次上臺唱戲的角兒,手腳都有些不知往哪兒放。
姜明接了湯,也不看她,只對柳秀蓮道:“娘,吃飯吧,菜要涼了。”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將滿桌子的氣氛沖淡了七八分。
柳秀蓮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也不好再說什么。
只有角落里的姜義,端著酒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置可否。
他始終相信,有緣自會(huì)在一起,何需旁人撮合。
這一日傍晚,日頭西斜,將遠(yuǎn)山的輪廓染上了一層金邊。
姜義在地頭指點(diǎn)了古今幫那幾個(gè)小子一番種藥草的訣竅,這才扛著鋤頭,慢悠悠地往家走。
田埂上的泥土氣息混著草木清香,聞著便讓人心安。
還沒進(jìn)院門,便聽見后院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鬧騰。
他繞過去一瞧,便樂了。
屋后那片果林里,金秀兒正俯著身子,張著雙臂,想將一群剛孵出不久的靈雞雛兒攏進(jìn)新搭的雞窩里。
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沒半點(diǎn)成年靈雞的章法,在草地里四下亂竄,倒把這位向來周全得體的姑娘弄得頗有些狼狽。
她裙擺上沾了些泥點(diǎn),鬢角也散下來幾縷亂發(fā),貼在微微見了細(xì)汗的額上,瞧著倒比平日里多了幾分煙火氣。
姜義瞧見這光景,不由得莞爾。
他將鋤頭靠在墻根,正想上前搭把手。
就在這時(shí),一只跑得最歡的雞雛兒,慌不擇路,竟一頭越過了那道無形的界限,撲棱著扎進(jìn)了后山的地界。
金秀兒趕得急了,心下一慌,想也未想,便下意識地跟著闖了進(jìn)去,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林木之后。
姜義臉上的笑意,便是一滯。
他停下腳步,心里暗道一聲不好。
這下,怕是得折騰到半夜才能出來。
可念頭剛起,一道清脆的聲音便從樹后響起,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恭敬。
“伯父,您回來了。”
姜義循聲望去,只見林木的光影晃動(dòng)間,金秀兒提著裙擺,款款走了出來,懷里還抱著那只走丟的雞雛兒。
她步履從容,面上帶著一如往昔的淺笑,發(fā)絲衣角,不見半分凌亂,似是方才只是去自家后院,隨手撿了件東西回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