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薇碩士階段專攻壁畫修復,這個小眾到常被親戚打趣“刷墻”的專業,在她剛考上美院時就已經定下了。
那會兒她剛到學校不熟悉路,有次誤打誤撞走進研究生導師的辦公室,在那里她第一次看到龜茲壁畫的殘片。
殘片不過半個手巴掌大,半邊飛天的裙裾垂下來,赭紅色的飄帶邊緣混合點石綠,后來得知那是波斯的礦物顏料與中原的暈染技法撞出的顏色。
導師沒有抬頭看來人,手拿放大鏡細細觀賞著殘片:“你看這線條,起筆是印度的‘游絲描’,收筆卻拐出中原的‘鐵線’。龜茲就是這樣,佛教從這里往中原走,商隊把顏料和手藝卸下,畫工們就坐在石窟里,用手中的筆把幾萬里路的文明都攪在一起。”
梁薇看愣了神。
半晌,她訥訥吐出句:“牛批!”
導師疑惑地轉過身。
她才驚覺失言,臉騰地紅透,手腳也僵在原地,不知該往哪擱。
沒料想導師沒動氣,反倒朗聲笑起來:“哈哈哈哈,確實。”
四年后,她成了這位導師的學生。
他常對梁薇說:“龜茲文化是西域文明的活化石,克孜爾的壁畫更是根脈。你得先沉進這片土地的肌理里,才能看懂那些斑駁色彩里藏著的故事。”
出了庫車車站,一路往東南走,庫車老城出現在眼前。
土黃色夯土房子順坡勢排開,門面房大門刷滿醬紅與靛藍交織的條紋,那是維吾爾族人家獨特的“吉祥密碼”。
廊柱上刻著葡萄藤與幾何圖案,幾百年的風吹日曬讓紋路更深,柱頂挑著半月形穹頂,干辣椒串掛在檐角晃晃悠悠。
又走了幾步,彈布爾聲漸漸清晰,梁薇看見一家樂器店。
門板上掛著都塔爾、桑木琴,艾捷克和彈布爾立在墻根,角落里堆著達甫鼓,老板悠閑地坐在門口調琴。
這里的人熱愛音樂。
好比熱愛太陽。
擺攤的老漢蹲在桑樹下,面前鋪開塊白布,擺著巴掌大的土陶碗。
有人路過拿起碗看,他就咧開缺牙的嘴笑:“剛收的。前清老手藝,盛酸奶不掛碗。”
見人放下,也不追問。
只是重新把碗擺好,順手撿起塊小石頭,壓住被風吹起的布角。
穿袷袢的老人坐在他旁邊抽莫合煙,煙桿銅箍磨得發亮,吐口煙圈問:“今兒賣了幾個?”
老漢抬手用袖子擦了把額上的汗:“就一個,丫頭說能當筆筒用。”
梁薇走得慢,鞋尖踢到路邊的石子,滾到賣烤蛋的攤子底下。
鐵皮桶里炭火正紅,老板娘熟練地掀蓋翻蛋,嘴里問道:“熱乎的烤蛋,撒鹽還是撒孜然?”
街尾兩棟民居間藏著一家手工藝品店,木門上掛著串纖塵不染的銅鈴。
梁薇推開門,一陣“叮咚叮咚”脆響。
店里光線偏暗,卷成筒的地毯置放在墻邊,毛穗子自然垂到地面。
對面墻上兩排木質掛鉤,各式手工編織的小籃子掛在上面,掛鉤下面是一排矮柜,零散放著些銅制小物件,有鑰匙扣、小鈴鐺……表面氧化得發烏。
土陶壺在展架上排列得整整齊齊,壺身上畫著胡楊林,樹干雖然歪歪扭扭,但透著股風沙吹不倒的倔勁。
……
此時店里沒什么人,只有一位婦人在柜臺后繡花帽。
梁薇拿起個拜城木雕盒,盒面雕刻的葡萄藤惟妙惟肖,葡萄粒鼓溜溜的,隱約能聞到雕痕里散出淡淡的松木清香。
不經意的轉身,她望見窗邊貨架旁,還有一個男人正低頭整理艾德萊斯頭巾。
他戴頂灰撲撲的鴨舌帽,帽檐邊漏出幾縷卷翹的黑發,鼻梁高挺,下頜線利落,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袖口幾點顏料似的暗紅。
別說,有點好看。
可惜看不見眼睛,很是遺憾!
她聳聳肩收回視線,恰好一塊維吾爾花氈吸引住了她。
寶藍色底布上繡牡丹卷草紋樣,邊角綴流蘇,許瑤一向喜歡這種熱烈的顏色。
沒等她走過去,兩個女孩子剛好走進來,停在那塊花氈前面。
“老板,這個怎么賣?”
“三百。”男人聲音低沉。
哭死,他明明可以直接搶,卻愿意搭上一塊花氈。
梁薇在網上搜過,這種尺寸的花氈根本不值這個價,再說款式也十分老舊。
她上下打量男人。
一點也不好看了,越看越像專宰游客的奸商。
要不要去提醒一下那兩個女孩子?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僅僅一秒鐘,
梁薇握緊手里的木雕盒,邁著小碎步湊到那兩個女孩兒身邊,小聲說:“我了解過花氈沒這么貴,感覺有點坑。”
兩個女孩互相對視一眼,放下花氈轉身離開了。
梁薇剛松下緊繃的肩,回頭時撞上男人的目光。
鴨舌帽的陰影里,那雙眼睛亮得懾人,一股銳不可當的勁兒,直勾勾刺向她。
不好。
有殺氣!
梁薇喉間發緊,胡亂把木雕盒塞回貨架,倉惶跑出店門。
直到被街上的人流和嘈雜聲包圍,她才扶墻定住身子,重重吐了口氣,急忙把自己的位置編成信息發給新向導。
許瑤的電話恰巧彈過來。
梁薇接起:“我剛剛被嚇死了。”
“友情提示:你目前的負債是一千七百二十三塊八毛。”
梁薇捏緊拳頭:“你閉嘴。”
“哈哈哈,這不就活了。”
許瑤把薯片嚼得脆響,“給你的轉賬你都沒收。”
“暫時不用,真到借錢的時候還能少得了你?”
“你這人太要強,但我不是別人。對了,給我買的花氈呢?發我看看。”
“沒買。”梁薇捋捋頭發,“別提了,那家店是個黑店,一塊老式花氈敢賣三百。嘖,真可惜,店主明明可以靠臉吃飯,你說他為什么要做奸商?”
男音在身后冷不丁響起:“小姐口中的奸商,是在說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