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歇,廟檐的水線還在滴答作響,屋內(nèi)視線昏暗,沈音便踩著泥濘走到外面屋檐下,將昨天從尸體上扯下的布包拿了出來,打開一卷被雨水泡得發(fā)漲的文書。
布包的麻繩松垮垮系著,拆開時紙頁粘黏,沈音小心揭開,泛黃的宣紙上“罪民文書”四個朱字刺得人眼生疼。
她逐行辨認(rèn),墨跡被水洇開了大半,卻仍能看清關(guān)鍵處——“張松白闔家,限四十五日抵婺城,超期一日,杖二十;超期十日以上,枷號示眾,永不減免?!?/p>
“四十五天……”沈音低聲重復(fù),指尖劃過“婺城”二字。從這里到婺城,旱路近千里,尋常商旅騎馬尚且要月余,他們拖家?guī)Э?,還有老弱婦孺,這分明是逼著人走死在路上。
沈音不是沒想過帶著小女主,去單獨過日子,但她現(xiàn)在是罪民,沒有通關(guān)文牒和路引,寸步難行。
在這里,罪民流放途中,要是逃了再被抓住,那就是死路一條。
眼下唯一的出路,只有去婺城。
并且是必須和張松白等人同行。原因無它,她一女子帶個小閨女獨行,無異于兩塊肥肉只等著被宰。
眼下亂世,賊寇流民橫行,張松白雖然混蛋,好歹是個男的,旁人瞧了多少會忌憚些,更何況還有原身的三個兒子。
人多些,總歸要安全些。
她將文書折好塞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回廟時,張松白面色如土,捂著咕嚕叫的肚子,硬是不吭聲。
張松白像是故意跟沈音賭氣似的,昨晚沈音煮了湯沒喊張松白和柳煙兒,兩人梗著脖子硬是沒找她要吃的,有骨氣著呢。
沈音對此表示——求之不得。
張·骨氣·松白,實則小心眼的窩火了一晚上,被氣的。沈音與他成婚十幾載,愛他入骨,事事以他為主,平日里他稍微咳嗽,她都能擔(dān)心的整夜睡不著,合衣伺候著。
現(xiàn)在他餓了一晚上,她居然無動于衷!昨晚他可是一直等著她端湯給他喝,結(jié)果她自己喝了大半,愣是沒分他一口......
哦!他明白了。
她一定是故意的。昨天剛吵架完,就迫不及待的用這種低級手段,讓他注意到她,暗示他哄哄她。
沈音還是很愛他,愛到發(fā)瘋。以前在府里,也常常用這種手段,來吸引他的注意……
哎呀真是沒辦法,他就委屈一點好了,哄一哄那個女人。
張松白自信一笑,暗戳戳的計劃起一會兒該怎么拿捏沈音。
火堆旁,柳煙兒嘀嘀咕咕的同張靈犀說著什么,那咕嚕咕嚕轉(zhuǎn)的眼珠子,一看就沒憋什么好屁。
三個兒子靠著墻角打盹,只有張漣漪醒著,抱著膝蓋坐在草堆上,見她進(jìn)來,慌忙低下頭。
“都起來。”沈音的聲音不大,卻讓廟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眾人抬頭,看向她。
沈音將懷里的文書扔在張松白面前,張松白對她這般輕視的態(tài)度很不滿,皺著眉頭正要發(fā)作,突然瞥見一個字眼。
他狐疑的展開紙頁,臉色一點點沉下去,到后來手指都在抖:“怎會如此……這官差怎敢擅自苛責(zé)?”
“文書蓋著府衙的印。”沈音指了指角落那方模糊的朱印,“不是擅自苛責(zé),是本就沒打算讓張家好過?!?/p>
柳煙兒也湊了過來一看,頓時兩眼冒淚,要同張松白撒嬌,張文容、張文叢看了文書,也一臉苦澀,張文優(yōu)和張靈犀更是被大人們嚴(yán)肅的神情,給嚇得哇哇大哭。
“哭沒用。”沈音掃過眾人,“雨停了,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上路?!?/p>
張松白還在發(fā)怔,張文容先反應(yīng)過來,起身去捆那豁口的鍋,往背上一背:“娘說得對,早走一天,就多一分余地。”
老二張文叢也跟著起身,默默將地上的破碗撿進(jìn)布袋,順帶牽起張文優(yōu)的手。張松白看著兒子們動起來,終于咬牙站起身,往自己身上搭行李。
柳煙兒不情不愿地拉過張靈犀,眼神幽怨的看著沈音,嘴里嘟囔著:“我真是命苦啊,要跟著遭這份罪......還要被人使喚。”
“閉嘴。”沈音打斷她,“再敢多言,就自己留在這兒。”
柳煙兒被她眼神里的狠厲懾住,悻悻閉了嘴。
張漣漪始終沒說話,只是在沈音轉(zhuǎn)身時,悄悄將那半塊被泥水泡過的紅糖塞進(jìn)了沈音的布包里。
糖是好東西,母親吃。
就算母親打算吃掉她,她也還是喜歡母親。
沈音察覺到了,卻沒回頭,只揚(yáng)聲道:“都跟上,別掉隊?!?/p>
文書還附帶一份地圖,跟著這份地圖,他們就能走到婺城。
張文容背著鍋走在最前,柳煙兒帶著張靈犀緊隨其后,沈音走在最后,手里攥著根撿來的粗木棍,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落在后面的張漣漪。
小姑娘踩著泥地,小布鞋早已濕透,卻咬著唇?jīng)]吭聲,見沈音看她,腳步又快了些,努力跟上隊伍。
晨光穿過云層,將一行人拉長的影子投在泥濘的官道上。四十五天的期限像把懸頂?shù)牡叮瑳]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和遠(yuǎn)處山林怪鳥嘶鳴在曠野里回蕩。
沈音望著前方蜿蜒的路,掌心的木棍被攥得發(fā)白,心里暗嘆氣。
路漫漫啊......
張松白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手里捧著一撮野花,自以為魅力十足的一笑,“阿音,送給你。”
沈音一扯嘴角,揚(yáng)起拳頭嚇唬,“你信不信我揍你!”
張松白突然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夫人,我知道你很愛我,為夫也一直視你為賢妻,從今以后咱們好好過日子,咱們一家人把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qiáng)。”
“我強(qiáng)你碼個必!”沈音跳起來一槌子!抓過張松白的野花,酷酷的砸。
踏馬腦子有大??!
莫名其妙湊過來說要跟她好好過日子!
身心都被玷污的惡心男,
休想沾邊!
滾啊!
最后,張松白被打跑了。滿頭碎花的回到了柳煙兒身旁。
張松白和沈音握手的畫面,柳煙兒瞧見了,這會兒心里正不是滋味,見狀拈酸道:“老爺這是去哪兒鉆野花林了?惹來一身的花粉味。”
張松白沒說話,心里卻在納悶,沈音以前對他愛的坦白又大膽,現(xiàn)在怎么變含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