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灣,形如其名,一彎新月般的狹長水域深深嵌入定南州海岸。這里暗礁密布,水道曲折如迷宮,歷來是海寇與走私者的天堂。此刻,這片詭譎的海域,卻成了絞殺與反絞殺的修羅場。
渾濁的海水劇烈翻騰,炮聲隆隆,如同天邊滾動的悶雷,震得人耳膜生疼。巨大的水柱不時在戰艦周圍沖天而起,又狠狠砸落,濺起漫天咸腥的飛沫。濃烈的硝煙味混雜著木材燃燒的焦糊氣息,彌漫在每一寸潮濕的空氣里。
昭明軍水師主將周放,屹立在旗艦“破浪號”劇烈搖晃的艉樓之上。冰冷的海水混合著汗水,順著他剛毅的面頰不斷淌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視野中,七艘體型龐大、船首裝有猙獰撞角的“海鰍船”,如同移動的堡壘,正龜縮在月牙灣最深處,依托著岸基幾處堅固炮臺的交叉火力庇護,組成了一道幾乎密不透風的鋼鐵防線。這些來自滄浪王朝的援艦,船體包覆著堅韌的熟牛皮和生牛皮,普通火箭難以奏效,配備的重型床弩和投石機射程極遠,威力驚人。它們狡猾地躲在礁石和岸炮的陰影里,絕不輕易出擊,只是用密集的遠程火力,無情地封鎖著通往灣內、威脅定南水師殘部的航道。
周放麾下的戰船,以輕捷的艨艟、斗艦為主,此刻如同靈活的鯊群,在險惡的水道和密集的炮火中穿梭游弋,試圖尋找破綻。每一次突進,都引來岸炮和海鰍船的猛烈集火!
轟隆!一聲巨響!周放左翼一艘試圖迂回的斗艦不幸被岸炮發射的巨石砸中側舷!木屑橫飛,船體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迅速傾斜,燃起大火!船上水卒如同下餃子般慘叫著跌落冰冷的海水。
“救人!快救人!”周放目眥欲裂,嘶聲怒吼。幾艘快艇頂著炮火沖過去打撈落水者。
“將軍!這樣下去不行!”副將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和硝煙混合物,聲音嘶啞,“我們的船太小!沖不進去!岸炮和海鰍的火力太猛!兄弟們……傷亡太大了!”
周放何嘗不知?他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強攻?拿這些輕快戰船去硬撼海鰍巨艦和岸防火炮,無異于以卵擊石!可若不突破這道封鎖,定南水師殘部就能在滄浪艦隊的保護下休養生息,甚至伺機反撲,徹底切斷昭明軍至關重要的海上補給線!
“火攻船準備得如何?”周放聲音低沉,如同受傷的猛獸。
“備好了!二十艘!裝滿火油干草!”副將答道,“但……將軍,海鰍船離岸太近,我們的小船沖不到跟前就會被岸炮撕碎!就算僥幸靠近,他們的拍桿和撓鉤也能輕易解決火船!滄浪人……防著呢!”
周放沉默地看著那些如同刺猬般縮在岸炮羽翼下的巨艦,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卻又帶著深深的無奈。滄浪水師統帥顯然是個老狐貍,深諳守勢之道。昭明水師就像一頭被激怒的蛟龍,卻被困在這狹窄的月牙灣口,空有翻江倒海之力,卻難以施展,只能徒勞地用血肉之軀去撞擊那道冰冷的鐵壁!
“傳令!各艦后撤至安全水域!保持警戒!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進攻!”周放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道命令。他猛地一拳砸在濕漉漉的船舷上,木屑刺入掌心,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恥辱!憋屈!看著袍澤在眼前沉沒,卻只能退避!
他望向定南州府方向,那里是陸地主戰場。少帥……我周放無能!這道海上枷鎖……暫時……打不開了!
千里之外的晟京,金鑾殿。
往日莊嚴肅穆的朝堂,此刻卻被一種近乎窒息的死寂籠罩。龍椅上的皇帝面沉似水,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扶手,發出單調的噠噠聲。階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偷偷瞟向站在百官之首的那個人——當朝宰相,權傾朝野的蕭瑟風。
蕭瑟風依舊穿著那身象征無上權勢的紫金蟒袍,腰束玉帶。然而,他此刻的臉色,卻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隱隱透著一層駭人的青氣。他那雙平日里深藏不露、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猙獰的血絲,死死盯著御階下,那個匍匐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動的信使。
“……定南八百里加急……臨海郡……丟了……”信使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守將……守將周放……率水師投敵叛國!引……引昭明逆賊蔣朔風……襲破臨海!資溪……資溪也危在旦夕!鷹愁峽……鷹愁峽守將張橫將軍……殉國!定南門戶……洞開!”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蕭瑟風的神經上!
臨海丟了?他苦心經營多年、視為東南錢糧重地和海上屏障的臨海郡,竟然丟了?!
周放投敵?那個他自認為牢牢掌控、忠心耿耿的水師悍將,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刻,捅了他最致命的一刀?!還帶著整個臨海水師投靠了昭明逆賊?!
張橫死了?鷹愁峽那個被他贊為“鐵壁”、固若金湯的雄關,竟然被攻破了?!蔣家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蔣朔風,竟然有這等本事?!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蕭瑟風的喉嚨!他眼前陣陣發黑,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全靠強大的意志力才勉強站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讓他沒有當場失態。
“廢物!一群廢物!”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終于從蕭瑟風的牙縫里擠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和瘋狂,瞬間穿透了死寂的大殿!
百官們嚇得一哆嗦,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皇帝敲擊扶手的手指也頓住了,目光復雜地看向蕭瑟風。
“張橫……辜負圣恩!死有余辜!”蕭瑟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仿佛要將死去的張橫生吞活剝,“周放!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叛賊!本相……定要將他碎尸萬段!誅滅九族!”他猛地轉向兵部尚書,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傳令!即刻鎖拿周放京中親眷!無論老幼,打入天牢!待擒獲此獠,一并千刀萬剮!”
兵部尚書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相……相爺息怒!下官……下官即刻去辦!”
“息怒?”蕭瑟風猛地轉身,猩紅的官袍在身后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他環視著噤若寒蟬的百官,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定南乃國之東南門戶!臨海資溪一失,東南財賦重地動搖!蔣朔風那小賊,借蔣蔣嘯霆之死蠱惑人心,如今更得周放水師,如虎添翼!爾等告訴本相!如何息怒?!”
他猛地指向地圖上定南的位置,手指因極度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蔣朔風!必須死!昭明逆軍!必須徹底剿滅!傳本相鈞令!”
“著令鎮南將軍府,即刻抽調嶺南、閩地精銳邊軍五萬!火速馳援定南州府!由本相親信副將‘血手’厲鋒統領!告訴厲鋒!我不要傷亡數字!我只要蔣朔風的人頭!和昭明逆軍的覆滅!”
“著令東南各州郡!即刻封鎖所有通往定南之道路!斷絕一切可能資敵之糧秣、藥材、鐵器!凡有通敵、資敵嫌疑者,無論官紳百姓,格殺勿論!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再傳令給滄浪水師提督!”蕭瑟風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告訴他!只要他能將周放叛軍和昭明水師徹底鎖死在月牙灣!待剿滅昭明逆賊后,本相許他……泉州、明州兩大港口十年專營之利!再加黃金十萬兩!”
一道道殺氣騰騰、不惜一切代價的命令,從這位震怒欲狂的權相口中迸出,如同冰冷的鐵律,砸在每一個朝臣的心頭。大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寒冰。所有人都知道,蕭瑟風這次是真的被戳到了肺管子,要發瘋了!定南,將迎來一場空前慘烈的血雨腥風!
而此刻,在遙遠的西北金闕王庭,雄偉的狼居胥山大帳內。
金闕大汗拓跋宏,正愜意地斜倚在鋪著斑斕虎皮的寶座上,把玩著一柄鑲嵌著巨大藍寶石的黃金匕首。他的面前,跪著剛從昭明軍大營歸來的密使赫連鷹。
“……蔣朔風拒絕了借道之議。”赫連鷹恭敬地匯報,“但此人……氣度深沉,心思難測。其麾下陳鋒所部在鷹愁峽正面佯攻甚烈,然末將觀其營寨調度,主力似乎……有所異動。方向不明。”
“哦?拒絕了?”拓跋宏濃眉一挑,非但沒有不悅,粗獷的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藍寶石般的眼眸中閃爍著草原狼王般的狡黠與冷酷,“倒是個有骨氣的小狼崽子。看來,他手里還藏著別的牌啊。”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牛皮地圖前,手指劃過定南州的位置,又點了點蕭瑟風控制的晟京腹地,最后落在自己遼闊的疆域上。
“蕭瑟風那條老狗,此刻怕是氣得要吐血了吧?臨海丟了,愛將死了,連水師都叛了……嘖嘖。”拓跋宏的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傳令下去。”
“鷹師、狼師,即刻向‘野狐峪’方向秘密移動!陳兵邊境,做出隨時可能‘借道’或‘南下’的姿態!給蕭瑟風添把火,也給蔣朔風那小狼崽子……加點壓力!”他眼中精光四射,“讓他們咬!讓他們拼個你死我活!等他們都流干了血……”
拓跋宏的手掌猛地攥緊,仿佛要將整個定南州捏碎在掌心,聲音低沉而充滿貪婪:
“這頭肥美的獵物,就該輪到我們金闕勇士……去享受最鮮嫩的那塊肉了!告訴兒郎們,磨快彎刀,喂飽戰馬!屬于我們的盛宴……不遠了!”
一場圍繞著定南的血腥風暴,因臨海的陷落和周放的“背叛”,被徹底點燃!蕭瑟風的震怒反撲,如同滔天巨浪;金闕拓跋宏的冷酷算計,如同潛伏的毒蛇。而年輕的昭明統帥蔣朔風,正站在這風暴的最中心。他的每一個抉擇,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生死,也決定著昭明軍這艘剛剛揚帆起航的巨輪,能否沖破這驚濤駭浪,駛向光明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