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掌心里憑空轉出對核桃,瑩白透亮的殼上泛著琥珀光。
他屈指嫻熟地盤了兩下,‘叮咚’脆響裹著冰碴似的清透,竟真有幾分琉璃相擊的質感。
“想要爺?shù)膶氊悾繘]那么容易!”
張學強斜睨著這言而無信的老東西,見他重又坐回藤椅,沖桌上剩的半盤餃子努了努下巴,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這是素餡吧?韭菜雞蛋的?擱香菇木耳了嗎?"
張學強差點笑出聲,“得嘞老爺子,您嘗倆不就知道了?”
老頭摸著鼓脹的肚皮打了個嗝,明明是撐得直晃悠,還嘴硬,“素餡的有啥吃頭?爺不愛!”
“素餡是差點意思!”張學強慢悠悠逗他。
“牛肉大蔥的咋樣?羊肉胡蘿卜那叫一個絕配,還有羊肉西葫蘆——嘖,香得能把舌頭吞下去!”
他突然壓低聲音,“老爺子,您嘴角掛哈喇子了,快擦擦。”
老頭慌忙摸出臟得發(fā)亮的手絹往嘴上抹,摸了半天啥也沒有,知道是被耍了,頓時瞪圓了眼。
"老子年輕那會兒,鮑魚、魚翅論盆吃,蟹黃、蝦仁的都膩味了,還稀罕這肉餡的?"
這煮熟的鴨子嘴硬得能啄開核桃。
張學強憋著笑,故作驚訝,“鮑魚、海參我可弄不來,不過肉餡餃子管夠!
您把核桃給我,我請您吃三天肉餡的,天天不重樣,管飽!”
這次老頭嘴角真掛下串亮晶晶的涎水,他手忙腳亂擦著,喉結滾了兩滾,“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張學強重重點頭。
老頭這才戀戀不舍地把核桃擱在桌上,手指在殼上摩挲半天卻不撒手,眼卻直勾勾盯著那盤素餃子。
張學強笑著喊來服務員小劉,借了塊籠屜布,把剩下的餃子裹得嚴嚴實實遞過去——這年頭哪有塑料袋,買干糧都是自帶家什,帶油的吃食才用荷葉或草紙包。
老頭一把搶過布包,這才松開捏著核桃的手,轉身就往外闖。
張學強瞅著他佝僂的背影,突然揚聲喊,"老爺子,明兒來吃牛肉餡的!
家里有啥好玩意兒也帶來開開眼,少不了您的好處!"
老頭腳步一頓,從鼻子里哼出個氣音,挑開門簾鉆進街頭的寒風里。
小劉翻著白眼撇嘴,“這輝二爺,年輕時家里有房子有地,在前門大街有好幾家鋪子,戳貓遛狗提籠架鳥的主兒,家里寶貝多了去了!
后來抄了兩回家,連夜壺都砸了,現(xiàn)在米缸里能找出死耗子就算富裕,來喝茶都自帶茶葉渣子。”
茶館規(guī)矩,自帶茶葉一分錢管夠熱水。
張學強沒接話,只是端起茶碗抿了口——這種遺老遺少,家底哪能真掏空?
不過是把寶貝捂得比命還嚴實。
他耐著性子周旋,不光為那對核桃,更是想借這老頭的門路,結識些藏著貨的主兒,廣撒網才能撈著大魚。
門口‘哐當’一聲響,王右軍騎著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自行車,在臺階下差點摔個趔趄。
他沒敢進門,扒著門縫往里瞅,活像只探頭探腦的耗子。
張學強敲了敲窗戶,沖他招手。
王右軍這才挑門簾進來,立刻堆起笑,顛顛跑到桌邊,腰彎得像只對蝦。
“張爺真悠閑!這年頭能在茶館喝茶聽評書的,也就您了——我們這些就是跑腿的碎催。”
他瞅著張學強品茶聽書的派頭,不知不覺把‘張哥’改成了‘張爺’。
張學強沒接話茬,指了指對面椅子,“坐,晌午吃了?”
王右軍半個屁股沾著椅邊,身子晃得像風中蘆葦。
“哪敢吃啊,這月都請兩回事假了,再請獎金都沒了,哪有空吃飯。”臉上堆著苦相。
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張學強叫過小劉:“還能下水餃不?來兩盤。”
小劉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包不了了,最多來碗餛飩。”
“那就來碗餛飩,再熱個大饅頭。”張學強淡然道。
王右軍忙擺手,“饅頭不用熱,多來碗湯,泡餛飩湯里就行,省火!”
這小子倒會過日子。
張學強笑了笑,“餛飩得等會兒,先說正事。”
王右軍立刻坐直了,“今兒就倆事兒,您讓找的酒有眉目了,好幾箱呢!”
張學強心里‘咯噔’一下——他正缺茅臺酒壓倉庫呢,這簡直就是想瞌睡有人送枕頭。
差點站起來的沖動被他按下去,語氣卻急了,“東西在哪兒?啥牌子?怎么賣?”連珠炮似的。
王右軍扭頭掃了圈,見沒人注意這邊,才把嘴湊到桌沿,“張爺聽說過城鄉(xiāng)合作社不?”
張學強點頭——改開前多的是這種集體企業(yè),縫紉社、起重社,名字都帶個‘社’字。
城鄉(xiāng)合作社多在城鄉(xiāng)結合部,多是安置返城知青和閑散人員的。
“我舅就在風臺一個城鄉(xiāng)合作社上班。”
王右軍聲音更低了,“前些年進了十箱金輪茅臺,那邊人哪喝得起,一直壓倉底呢。
他們不要票,只要錢和工業(yè)券,就想清倉。”
金輪牌再過幾年就成絕響了,將來隨便一瓶都值大幾萬,甚至十幾萬。
十箱一百二十瓶,現(xiàn)在八塊一瓶,不到一千塊就能拿下,將來就是上千萬的數(shù)!
張學強壓著心頭的熱乎勁,面上不動聲色,“十箱啊,不多,都要了。”
他伸手要掏錢票,意識沉入倉庫才發(fā)現(xiàn),大團結只剩薄薄一摞了。
十箱酒要九百六,幾乎要掏空家底——兜里沒現(xiàn)錢,很多事都轉不開。
正犯愁,小劉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旁邊放著碗清湯和個發(fā)面大饅頭。
“你先吃著,我去打個電話。”張學強起身道。
這冰天雪地的,喝碗熱餛飩可是美事。
王右軍哈喇子差點滴進碗里,抱著碗急忙掰饅頭,含混不清地應著,“您去您去,我等著。”
張學強哪是打電話,順著胡同走了幾步,靠在背風的電線桿后,點了根煙。
意識沉入倉庫,很快數(shù)出兩千五百斤全國糧票、一百二十張工業(yè)券,用信紙包得嚴嚴實實。
剛要退出倉庫,就見倉庫邊緣的白霧又翻涌起來,慢悠悠吞掉了角落里十分之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