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混沌!窒息!
林溪像只被暴雨捶懵的落湯雞,孤零零戳在寨口那點可憐巴巴、勉強(qiáng)沒被水淹的土坡上。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瘋狂抽打著她單薄的身體。寒意像毒蛇,順著濕透的衣褲往骨頭縫里鉆,凍得她牙齒咯咯咯打架,渾身控制不住地篩糠。視線?呸!超過三步,就是一片翻滾、咆哮、吞噬一切的白色水墻!耳朵里灌滿了雨水砸在萬物上的爆豆聲響,狂風(fēng)吹過縫隙發(fā)出的凄厲嗚咽,還有……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如同大地在瀕死呻吟的——轟隆隆!山洪的咆哮!它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遠(yuǎn)古巨獸,正從峽谷深處沖來!
“姐!阿婆!石磊哥——!!!”
她徒勞地扯著早已嘶啞的嗓子呼喊,聲音剛出口就被狂暴的風(fēng)雨撕得粉碎,連個回音都沒有。心口像被架在熊熊燃燒的炭火上炙烤!焦灼!劇痛!
寨子里人影憧憧,仿佛地獄中翻滾的鬼影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撕心裂肺的哭喊、驚恐欲絕的尖叫以及混亂絕望的奔逃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嘈雜的聲浪,然而這一切都被更大的雨聲所吞噬。
渾濁的洪水猶如一條被激怒的黃龍,在低洼處瘋狂地翻騰、肆虐著,它張開血盆大口,貪婪地吞噬著所能觸及的一切!那洶涌澎湃的洪水,無情地沖擊著房屋、樹木和人們,讓人不禁感嘆大自然的力量是如此的強(qiáng)大和可怕。
她瞪大雙眼,拼命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但淚水卻與雨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視線。在那些晃動扭曲、模糊不清的人影中,她心急如焚地瘋狂搜尋著那抹熟悉的、溫柔的靛藍(lán)色。
終于,她看到了!那是姐姐!她的身影在混亂人群的邊緣若隱若現(xiàn)。然而,姐姐移動的方向卻讓林溪的心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揪成了一團(tuán)!
姐姐竟然朝著祠堂的方向走去!林溪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疑問,她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不是已經(jīng)被洪水淹沒了嗎?難道姐姐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險嗎?祠堂!那可是緊貼著陡峭山崖、最危險的地方啊!我的天呀!她看到姐姐纖細(xì)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艱難穿行,像狂風(fēng)巨浪中一葉隨時會被打翻的扁舟,渺小得令人心碎。每一次看到姐姐險之又險地躲開迎面奔來的慌亂人群,避開被風(fēng)吹倒的雜物,林溪就猛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心提到嗓子眼!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嫩肉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像個被無形的釘子狠狠釘在原地的木偶,只能眼睜睜看著姐姐,像撲火的飛蛾,決絕地奔向那片正被越來越濃重的不祥陰影籠罩的區(qū)域!強(qiáng)烈的無力感像冰冷滑膩的毒蛇,一圈圈纏緊了她的喉嚨,讓她窒息!
**突然!**
“轟——咔啦啦——!!!”
不是雷!是比最恐怖的炸雷還要駭人百倍的聲音!像整座大山的地基被硬生生撕裂扯斷!從寨子后方、祠堂所在的那片陡峭山崖深處猛然炸開!緊接著是無數(shù)巨石相互撞擊、滾落、摩擦發(fā)出的刺耳尖嘯!是粗壯樹木被蠻力硬生生撕裂、折斷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可怕呻吟!連綿不斷!腳下這小小的高地也跟著劇烈搖晃、顫抖!林溪被震得一個趔趄,腳下濕滑的泥地讓她重心不穩(wěn),差點一頭栽倒!
極致的恐懼攫住了她!她驚恐地、幾乎是本能地抬頭,循著那毀滅的巨響望去——
**我的天呀!!!**
眼前的一幕讓她靈魂出竅!
祠堂所在的那片巨大山崖,仿佛被天神震怒的巨斧狠狠劈開!一道猙獰的、深不見底的巨大黑色裂縫,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赫然出現(xiàn)在鉛灰色的天幕下!無數(shù)房屋般大小的黑色巨巖,裹挾著萬噸濕滑的泥土、連根拔起的參天巨樹,如同地獄傾倒而出的死亡洪流!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壓,朝著下方那如同螻蟻般渺小的祠堂和周邊區(qū)域,瘋狂地、無情地、鋪天蓋地地砸落!這景象,就像傳說中天神降下的滅世神罰!懂的都懂,那是毀滅本身在降臨!
**“不——!!!”**林溪的尖叫被巨大的恐懼死死卡在喉嚨深處,變成無聲的、撕裂心肺的窒息!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瞬間放大到極限,倒映著那末日般的景象!
就在那片毀滅洪流的下方!在即將被徹底吞噬的祠堂邊緣!她看到了!
姐姐那抹決絕的靛藍(lán)身影!像一道投向地獄的藍(lán)色幽光!剛剛沖到祠堂那扇搖搖欲墜的腐朽木門邊!她似乎想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去!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她竟然……竟然猛地回頭!目光穿透狂暴的雨幕和死亡的距離,精準(zhǔn)地、深深地望向寨口的方向!望向林溪所在的位置!那眼神里,有決絕,有牽掛,還有……一絲林溪永生難忘的、無法言說的溫柔!只一瞬!電光火石的一瞬!
**就在那一瞬!**
一塊巨大的、棱角猙獰如惡魔獠牙的黑色山巖!如同地獄投下的、最精準(zhǔn)的死亡之矛!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和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撕裂了厚重的雨幕!以無法躲避的軌跡,精準(zhǔn)無比地、殘忍地砸中了祠堂那扇單薄的、象征性的木門!
**砰——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如同天崩地裂!木屑、破碎的瓦片、斷裂的石塊在恐怖絕倫的沖擊力下轟然炸開,四散飛濺!那扇門,連同它周圍的一片墻壁,如同紙糊的玩具,瞬間化為無數(shù)碎片齏粉!煙塵混合著雨霧沖天而起!
姐姐的身影,就在那一片飛濺的死亡碎片和彌漫的、象征毀滅的煙塵中,被徹底吞沒!像一滴最純凈的露珠,落入了沸騰翻滾、污穢不堪的熔巖地獄!緊接著,山崩形成的、更加洶涌的泥石流洪流,如同一條巨大的、污穢粘稠的舌頭,帶著令人作嘔的吞咽聲,瞬間席卷、沖刷而過!將剛剛被巨石砸塌、化為廢墟的祠堂區(qū)域,連同那抹消失的藍(lán)色,連同姐姐最后那驚鴻一瞥的回眸,徹底覆蓋、掩埋、吞噬!只在原地留下一個不斷被泥漿、石塊和斷木填充、擴(kuò)大的、丑陋而絕望的傷口!像大地被剜去了一塊血肉!
**“姐——!!!!!!!”**
撕心裂肺!泣血般的尖嘯終于沖破被恐懼扼住的喉嚨!帶著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碾碎的劇痛!林溪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脊梁,雙腿一軟,猛地跪倒在冰冷刺骨、濕滑粘膩的泥地上!膝蓋撞擊地面的鈍痛毫無感覺!身體因為極致的悲痛和滅頂?shù)目謶謩×业丿d攣、抽搐!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崩塌、陷落!只有姐姐消失前那最后的一瞬回眸,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劇痛,狠狠燙在了她靈魂的最深處!近在咫尺啊!剛才還活生生的人!轉(zhuǎn)瞬之間,已是陰陽永隔!血淋淋的教訓(xùn)!殘酷的命運(yùn)!它怎么可以如此殘忍?!
**“阿霧——!!!!!!”**
另一聲如同受傷瀕死野獸般的、混雜著心碎與徹底瘋狂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從寨子方向轟然炸響!是石磊!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蠻牛,雙眼赤紅如血,不管不顧地朝著那片剛剛吞噬了林霧的死亡泥潭發(fā)足狂奔!泥水在他腳下瘋狂飛濺!高大的身影在暴雨中爆發(fā)出駭人的、不顧一切的速度!他要去救她!他要去把他的阿霧挖出來!哪怕下面是地獄!
**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洶涌澎湃、裹挾著山崩余威的泥石流,此刻已徹底形成了一堵移動的、黏稠厚重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巨墻!它橫亙在石磊與那片剛剛形成的、埋葬著一切的廢墟之間!渾濁的泥漿翻滾著,如同煮沸的濃湯,里面裹挾著磨盤大小的猙獰石塊和斷裂的粗壯樹干,發(fā)出沉悶而恐怖的“咕嚕”吞咽聲,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勞。石磊沖得太猛、太快,一頭狠狠撞進(jìn)了齊腰深的、冰冷粘稠的泥漿里!
**“呃啊——!!!”**一聲痛苦的悶哼!冰冷的、沉重如鉛的泥漿瞬間裹住了他的腰腹和大腿,巨大的、如同沼澤般的吸力和拉扯力讓他寸步難行!他拼命掙扎,雙臂像風(fēng)車一樣瘋狂揮舞,想要撥開這吞噬生命的污穢泥沼,想要抓住哪怕一根救命稻草!但每一次拼盡全力的動作,都只是讓他的身體在泥潭里陷得更深!泥漿像無數(shù)雙來自地獄的、冰冷滑膩的手,死死地、貪婪地拖拽著他,要將他一同拖入那無底的深淵!
“滾開!他媽的給我滾開!阿霧!阿霧在里面啊!!!”他嘶吼著,聲音因極致的絕望和用力而徹底沙啞、破音,帶著令人心碎的哭腔。拳頭不顧一切地狠狠砸在面前黏稠冰冷的泥漿上,濺起骯臟惡臭的泥點,糊了他一臉一身,卻只是徒勞無功。他目眥欲裂,眼球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著那片被泥石流徹底掩埋、如同巨大墳冢的區(qū)域,仿佛要用目光燒穿這絕望的屏障,燒到他的阿霧身邊!臉上早已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滾燙的淚水,還是污穢不堪的泥漿。懂的都懂,那是一個男人在命運(yùn)面前最深的無力、最痛的心碎!像心臟被活活掏出來,扔在泥濘里踐踏!
祖母!
她沒有發(fā)出任何嘶喊。沒有做出任何掙扎的動作。她就那么僵立在林家院壩邊緣,如同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軀殼。傾盆的暴雨像瀑布一樣,無情地沖刷著她佝僂枯瘦、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身體。那根跟隨了她大半輩子、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硬木拐杖,此刻被她用盡身體里最后殘存的一絲力氣,狠狠地、決絕地戳進(jìn)了腳下早已濕軟不堪的泥地里!
噗嗤!
突然,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仿佛是重物撞擊**的聲音。緊接著,是拐杖尖銳的底部深深刺入地面的聲音,那聲音清脆而刺耳,讓人不禁心頭一緊。
拐杖的底部深深地陷入了大地之中,直沒至杖身的三分之一處!這一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只有這樣,這具行將就木的軀殼才能勉強(qiáng)支撐住,不至于立刻癱倒在這絕望的泥濘里。
她的臉色,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灰色,就像死灰一般。這個詞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因為她的臉色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死灰的范疇。那是一種徹底的、毫無一絲生氣的灰敗,就像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被徹底抽干、凍結(jié),讓她的皮膚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和光澤。
她的面容如同歷經(jīng)千年的巖石,在眼前瞬間風(fēng)化、崩解。原本溝壑縱橫、如同老樹皮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只剩下一片空茫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的老眼,此刻也徹底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洞、木然,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它們就那么直勾勾地、毫無焦距地“望”著那片被泥石流無情吞噬、埋葬的地方——那里有供奉林家先祖的祠堂,有象征家族宿命與力量的引魂骨鈴,有記載著古老禁忌的術(shù)法皮卷……更有她唯一的、剛剛成年的孫女林霧!她一生的守護(hù)與寄托,都在那里化為烏有。
冰冷的雨水,像蜿蜒的溪流,順著她花白散亂的鬢角、深陷如同枯井的眼窩、干癟毫無血色的嘴角,瘋狂地流淌。她像一尊被天地遺棄的、在狂風(fēng)暴雨中行將徹底腐朽的泥塑。沒有一滴眼淚。
或許所有的眼淚,都在看到阿霧身影消失于泥石流中的那一剎那,就已在心底徹底流干、凍結(jié)成冰。只有無邊無際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絕望,如同這漫天肆虐、永不停歇的暴雨,將她佝僂的身影,連同她為之守護(hù)一生、最終卻轟然崩塌的信念,徹底淹沒、埋葬。那根深深插入泥地、如同墓碑般的拐杖,是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無聲的控訴與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