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臉從他的墓穴里走了出來,是邁著正步走回村里的,他步子穩健,落地呼呼有聲,就像剛剛搶掠回來那樣。
當然剛剛搶掠回來的他,眉毛上會涂著雞屎,今日人們仔細看時,那眉毛上干干凈凈的。
“是他,是周四臉,他回來了,快閃開,快閃開。”
雞靜嶺上就是七旬老人也沒有在村里迎接一個鬼的經驗。
女人和孩子都忙著尋找躲避的地方,好在村子野樹叢生,溝坎縱橫,其地形十分適合貓的野合和人的偷情。
當年雞靜嶺的人躲避日本人是朝山里跑,可如果是躲一個鬼,朝山里跑是沒有用的,那里是它們的家。
明眼人知道,村里的地形并不適合阻擊一個鬼的入侵。
“快閃開,后退。”
指揮眾人撤退的是村長黃榆樹。
指揮全村人撤退,是他的職責本分。
此時他呼吸均勻,面不改色,完全沒有大白天見鬼的恐懼,而在那一天,包括姑娘媳婦,許多人都尿了褲子。
黃榆樹讓自己的身子頂在一棵樹上,面對著周四臉,穩穩地站立著。
鬼就是一團聚攏的陰氣,如果迎面撞見,你不避讓,他就可能與你的身體合二為一,它就可能永遠住進你的身體里。
所以立刻有人在后面叫他:“榆樹,快躲開,鬼要附身的。”
那棵樹便顯示出頂梁柱的作用,黃榆樹感到自己的身子與那顆樹緊緊地長到一起,于是在周四臉一步步向他逼近的時候,他能夠紋絲不動。
逼近他的步子急迫有力,這是土匪周四臉特有的腳步聲。
這是周四臉,他是個土匪,他邁動的每一步都與眾不同,他的腳步自然與別人不同,若是雨雪天,地上最深的腳印一定是他留下的。
黃榆樹已經清晰地看清周四臉的面孔了,這個土匪,黃榆樹只是很小的時候見過他,見過他挎著盒子炮在村里轉悠的樣子,但這些年過去,形象已經十分模糊了。
現在那張臉陰沉,臉上寫滿憤怒,依然像他死不瞑目的樣子。
“周四臉。”黃榆樹大著膽子叫了一聲。
他是村長,是這片土地的土地爺,是人是鬼進這村總得與他打個招呼吧。
顯然周四臉也看到了他,并不答話,也不停留,而是從他的身邊徑直走了過去。
黃榆樹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了些。
鬼有附體之力,喜歡附著在別人的體內,讓你成為一個為他指使的空殼。
尸體最容易對人勾魂攝魄,所以要嚴加防范。
所以人死時對于尸體處理程序特別嚴肅,蒙臉紙、拌尸繩、胸口還壓銅錢等等。
但一切的經驗止于死人入殮之前,這鬼魂從墳地里爬出來,一定遵循另外的規矩,而這方面的知識,先人并無言傳身教。
對此雞靜嶺里最年長的麻爺也表示一無所知。
相對于先民,如今雞靜嶺上的村民對鬼魂知識如此匱乏,尤其是在遇到周四臉這個橫死的土匪,大白天來村里作妖作怪,更是不知奈何,這讓一村的村民都陷入沮喪之中,直到此時,也沒拿出個章法來。
究竟是待之以禮,還是待之以兵,看來這個時候,只能將黃榆樹推到前面。
他是村長,難道周四臉要害他不成?
不過這夠黃榆樹喝一壺的,在鬼魂面前必須要拿出舍命的勇氣來。
只見周四臉徑直往周貴今屋子走去,那門是鎖上的,自周貴今死后再也沒打開過,并且門上貼著村部封條。
周四臉好像沒有看到那些白紙黑字的封條,甚至沒有看到嚴嚴實實的兩扇門板,他直接向門走去,屋門迅速打開,封條立刻失去作用,掛在門板上像招魂幡那樣飄動著。
紛紛躲避的人又覺得好奇,大家一齊向這邊涌過來。
靠近屋時,又有些遲疑,萬一被鬼魂附體怎么辦?若與鬼魂合體,就也會像鬼魂一樣地來傷人。
突然周四臉站到門口,對眾人伸了伸舌頭,那舌頭仿佛生吃過毒蛇,青中帶紫,吞吐有力,人們堅信周四臉還是那個周四臉。
人們又小心地靠過來,這情形如村里突然進來一只虎狼。
先是躲避,后來看沒有傷人,就又心動難奈,冒著生死過來湊個熱鬧,看個究竟。
就連麻爺也謹小慎微地湊到跟前。
“看清楚啦?”麻爺問。
黃榆樹點點頭。
“沒讓他傷著你吧?”
“沒有。”
“唉,鬼都是要傷人的,大家都要小心。”麻爺不無憂慮地說。
“要同他講清楚,如今是新社會了,他做土匪犯法,做土匪就是做惡霸,那高懷德已經被政府正法,講正法怕他聽不懂,就是槍斃,槍斃他是能聽懂的。”
要不要報告鎮政府,調集民兵過來,民兵不止一次來雞靜嶺實彈射擊過,當初槍斃高懷德的那顆子彈打出去,聲音響徹云霄,在云條山嶺回蕩不絕,他周四臉能沒聽見?
當然也可能周四臉就是回來看看,唯一的孫兒叫人殺了,他還能不急,這是斷根滅種,可這一切還不是你周四臉作下的孽,一人作孽兩代人償還,這算是把債償清了。所以這些話要同他講清楚。
不是說案子不破了,政府一定會破案,給黃金公司,給雞靜嶺一個交代,但話必須與周四臉講清楚,此時不準他亂說亂動。如果他好言好語,就會待之以禮,否則就像對待高懷德那樣對待他。
這話顯然黃榆樹是要讓麻爺去講的,而麻爺一時竟慌了手腳。
村里與周四臉一般大年齡的只剩下他麻三,周四臉做土匪前,在村里一起上山捉兔抓鳥,下山撈魚捉蝦,現在陰陽相隔,難得回村一次,還有什么話不能說呢。
“麻爺,你去會會周四臉吧。”
“我怕。“麻爺講話竟然結巴起來。
“麻爺,您老都七十五了,你怕個啥呀?怕他抓你進陰曹地府去?”黃榆樹問。
麻爺將手搖得像波浪鼓一樣。
“麻爺,這事你若做了,黃金公司給你報銷一箱十瓶的好酒!”
麻爺嘴巴里立刻流出了哈喇子,可腿還是有些發抖。
“外加兩只大肥豬的火腿。”
麻爺終于邁動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