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道長對我朝意見挺大的。
陸昭心中也清楚,老道士對他并非毫無所求,目前最明顯的觀念方面,或許這是對方沒收自己為徒的原因。
他解釋道:“我朝只有九年義務教育,往后需要自己考,生命開發只有六年。我是自己考上了帝京,所以在道長看來教育水平不錯,但這并非平均水準。”
老道士知曉義務教育概念,道:“那既然已經考上了,可居士明顯受到了區別對待。”
陸昭點頭道:“自然是一樣的,我們身處同一個平臺,如此就足夠了。”
老道士搖頭道:“在貧道看來不一樣。”
陸昭反問:“那朱明王朝可以?同科進士,是否單純以排名委任官職?考取了功名就一定能當出仕為官?”
老道士有些被嗆到了,一時沒法回答。
公正并非現代提出來的,早在夏商時期就已經存在,任何統治機器也必然追求‘時代的公正’,否則就無法存在。
每個朝代都有各自的“公正”,但往往總是做不到。
他默然片刻,才緩緩開口:“我大明朝也做不到,可新朝也做不到,這不正說明兩朝一樣?”
老道士這是詭辯,也是陸昭不擅長的。
在帝京就常有辯論,論華夷之別,論華夷平等。
曾經從關外東洋海到遙遠的中海,幅員縱橫九萬里,盛極一時的萬國之邦。到如今人類最后的自留地,只余下不同身份、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的人互相傾軋。
前后也只是差了十年時間,對于許多人來說仿佛還在昨日。
現行制度是高壓生存環境下采取的最優解,人類已經失去了開疆拓土的權利,三十億人只能在一京十三道的土地上刨食。
在他還沒有站得足夠高,足夠決定方向之前,他是一個軍人。
陸昭與老道士沖突之處,是兩個時代統治理念的沖突。
“我從未斷言聯邦絕對公正,比較歷史沒有人能不依賴宗族門第、不仰仗貴人提攜,在制度上讓平民百姓躋身太學。”
“新朝可以,哪怕每年只有寥寥數十人。”
老道士面上平靜,心底卻泛起了一絲不快。
這小子倔強的模樣,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叫海瑞的人。
他道:“就算這份不公施加在你身上?”
“國家養育我,并未對我不公。”陸昭搖頭,“只是有人加害我,總有一天我會打回去。”
老道士語氣略快,不快之意言于聲音:“他們身處高位,你一個平頭百姓如何打回去?”
“這大位,我也能坐!”
他的聲音清朗,在混元之境中回蕩。
老道士微微愣然,臉上的平靜終于出現了一絲波瀾。
他目光深深地凝視著陸昭,那眼神里既有被戳破詭辯的異樣,也有一個古老靈魂對時代巨輪碾壓而來的錯愕。
面前的年輕人不同于老道士以往遇到的任何人,在他的時代,從未有人敢說‘大位可坐’。
他不是愚忠,更不是海瑞。
道觀內沉默良久。
陸昭看著沉默不語的老道士,心想估計又要搞砸了。
但他不后悔。
他能見到老道士的前提是自己踏破了精神海嘯,他能考上帝京的前提是需要他足夠努力。
他不需要像一條哈巴狗一樣主動露出肚皮,寄望于卑躬屈膝換取好處。
授業之恩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來報答。
老道士終于有了動靜。
他緩緩抬起頭,眼眸中不見怒意,反倒是微微嘆了口氣。
“居士道心堅定,貧道也不強求。”
陸昭心頭一松,立刻正色道:“道長授業之恩,陸昭銘記于心,定會竭力圖報。”
“貧道不是這個意思。”老道士輕輕搖頭,目光帶上審視。
“雖然你我理念不合,理應也不合適當師徒,不過凡事總是有例外。天資卓絕之人應該得到優待,我覺得你有這個資格……”
他頓了頓,語氣不再疏遠禮貌的和善。
“貧道問你,你可愿拜我為師?”
這小子無疑是不討自己歡喜的,但往往這種人才更適合當傳人。
陸昭毫不猶豫點頭道:“道長對我本就有授業之恩,我理應拜師。”
“別這么急著答應,我有兩個條件。”
“道長請說。”
“其一,貧道要需命骨。”老道士伸出一根手指,“每三個月一塊,無論類別品級,神通強弱。”
陸昭頓時犯難了。
他不意外老道士需要命骨,不需要之前就不會暗示。
但命骨屬于國家管制物品,理論上中庸之下都能買到。最低級的微小神通只需要登記即可在官方專營店鋪購買。
均價一萬左右,不限數量。
還有更便宜的黑市‘獸骨’,從妖獸身上剝離的骨頭,均價幾千都有。
這些命骨賦予的神通,微弱到僅能令發梢輕顫,甚至毫無反應。
陸昭完全可以鉆漏洞,但還是直言道:“并非所有命骨都像我前些天送進來的一樣,存在很多無用的命骨,是否也算在其中?”
“算。”
老道士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撫須笑道:“拜師束脩在于心意,貧道是收徒不是買賣。”
“你可知為何我知道沒有輕提拜師一事?這便是古今之別,新朝教化普及,似乎將為師者看得與那坊間私塾先生無異,不過一樁買賣。”
聞言,陸昭有些尷尬。
這確實是古今差別,之前他也下意識忽略了這一點。
如今老道士以誠待他,他也不能偷奸耍滑。
老道士繼續說道:“其二,在你自身未能構建內景之前,你稱我老師即可,尚不能稱師父。”
“以上,便是貧道的全部要求。”
陸昭起身離開蒲團,雙膝跪在老道士身前,以頭抵地,道:“弟子陸昭,拜見老師。”
咚!咚!咚!
三個響頭,聲音清晰地在空曠的道觀內回蕩。
“善。”
老道士面露笑容,衣袖輕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無形力量便將陸昭穩穩托起。
“坐回去吧,為師傳你第一課。”
陸昭起身回到坐位,屁股還沒坐穩平靜的嗓音便悠悠傳來。
“世上修行法脈,千載流傳,無外乎性命雙修。修命一道,相對直白,倚仗外物丹餌之力居多,總能積跬步以至千里。”
老道士看向陸昭,失去往日和善,微微皺眉極其不滿意道:“而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
陸昭扯了扯嘴角,他還是第一次被罵不夠努力,老師心眼也挺小的。
他點頭如小雞啄米,道:“老師,如何才不算飽食終日?”
老道士回答:“修道本是逆天而行,順天而為。順天者水到渠成,逆天者攀嶺看峰,登峰望岳。”
“順天而為你做到了,逆天而行卻一點沒有。本來屬于你的,拿到手就心滿意足了?”
此話猶如一道驚雷,瞬間貫通了陸昭有些零散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