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四月十一。
正午的日頭懸在呂梁山南麓的上空,本該是驅散陰霾、蒸騰生機的時刻,可李家洼村卻籠罩在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里。田間地頭,少見人影。偶有幾個扛著鋤頭、提著水桶的村民匆匆走過,也都佝僂著背,面色蠟黃,眼神里透著無法掩飾的疲憊與驚惶。他們腳步虛浮,仿佛每一步都耗盡了力氣,不時有人停下,手按著心口,發出壓抑的咳嗽或粗重的喘息??諝庵袕浡还刹菟幒秃顾峄旌系念j敗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又如墜冰淵般縈繞不去的陰冷。
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樹下,幾個須發皆白、穿著漿洗發白長衫的族老,如同幾尊被烈日曬蔫了的泥塑,無精打采地坐在磨盤旁的石墩上。為首的老族長李承宗,一張布滿溝壑的老臉愁云密布,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通往村外的黃土路盡頭,手里盤著兩顆光滑的棗核,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派去平陽府城請法師的人,已經走了整整兩天兩夜,音訊全無。每一刻的等待,都像鈍刀子割肉,煎熬著整個村莊。
“承宗公…這…這都兩天了,溝蛋他們…該不會路上…”旁邊一個干瘦的族老忍不住,聲音嘶啞地開口,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咳得他彎下腰,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李承宗重重嘆了口氣,棗核在掌心摩擦出刺耳的聲響:“急…急有什么用?盡人事,聽天命吧。城里的大師,豈是那么好請的?怕是…怕是得傾家蕩產…”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遠處幾戶人家緊閉的院門,又落回自己枯槁的手上,那上面布滿了老人斑,仿佛也沾染了這村子里的死氣?!白蛞埂鍠|頭的王老五家…又出事了。他婆娘,天沒亮就…就沒了氣兒…”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重的無力感。
幾個族老聞言,身體都是一顫,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沉默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老槐樹下,壓得人喘不過氣。只有幾只綠頭蒼蠅,不知疲倦地繞著磨盤嗡嗡飛舞,貪婪地嗅著空氣里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澀和某種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等待中,黃土路的盡頭,塵埃揚起處,終于出現了一個踉踉蹌蹌的人影!
“回來了!是溝蛋!溝蛋回來了!”一個眼尖的族老猛地站起,聲音因為激動而劈了叉,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遠方。
如同死水投入巨石,整個村口瞬間騷動起來!原本癱坐在墻根下、眼神空洞的村民也掙扎著站起身,伸長脖子望去。連老槐樹上聒噪的烏鴉也撲棱著翅膀飛起,盤旋著發出刺耳的鳴叫。
來人正是被派去請法師的李溝蛋。他原本壯實的身體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著,衣衫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沾滿了塵土和草屑。臉上是長途跋涉后的極度疲憊,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希冀!他跑得氣喘如牛,離著老槐樹還有十幾丈遠,就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撐著滾燙的黃土,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溝蛋!法師呢?法師請來了嗎?!”李承宗在旁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搶上前幾步,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眼死死盯著李溝蛋身后空蕩蕩的黃土路。
幾個年輕后生也沖上去,七手八腳地將李溝蛋攙扶起來。
李溝蛋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好半晌才勉強抬起頭,臉上涕淚和汗水混著塵土,一片狼藉。他抬起哆嗦的手,指向來路的方向,聲音嘶?。骸皝怼瓉砹耍≌妗嫔裣?!在…在后面!”
所有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齊刷刷地再次投向黃土路的盡頭。
塵埃尚未落定。在那片被正午陽光炙烤得微微扭曲的空氣里,一個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來。
那人穿著一身深青色道袍,寬袍大袖,在干燥的春風中微微拂動。身量頎長挺拔,步伐沉穩,每一步踏在黃土路上,都顯得異常堅實,仿佛與腳下這片焦渴的土地有著某種奇異的聯結。他背著一個半舊的藤條書篋,書篋上掛著一個黃澄澄的酒葫蘆,隨著步伐輕輕搖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斜挎著的一柄長劍。劍鞘古樸,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呈現一種溫潤內斂的青灰色澤,在陽光下并不刺眼,卻自有一股沉凝厚重的氣息散發開來,隱隱將周遭燥熱的空氣都壓得沉靜了幾分。
來人看起來約莫三十許年紀,面容清癯,下頜線條分明。膚色是常年風餐露宿的小麥色,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眸子尤其引人注目。那并非尋常道人的清靜無為,而是深邃如寒潭古井,目光開闔之間,精光內蘊,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處。此刻,這雙眼睛正平靜地掃視著村口聚集的、形容枯槁、滿眼驚惶的村民,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他正是全真龍門派羽士,趙清真。
“道…道長!您可算來了!救救我們村子吧!”李承宗推開攙扶的人,踉蹌著撲到近前,老淚縱橫,噗通一聲就要跪下去。
趙清真袍袖輕輕一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憑空而生,穩穩托住了老族長下跪的身形。
“老丈不必如此?!壁w清真聲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澗清泉,在這片被恐懼和絕望籠罩的土地上流淌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貧道趙清真,云游至此。村中之事,路上這位李居士已略述一二。妖氛甚重,怨氣沖天,確非尋常。且容貧道細察?!?/p>
他的目光并未在悲泣的老族長身上過多停留,而是越過人群,投向村子的深處。他的眉頭微微蹙起,鼻翼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常人無法感知的氣息,在他敏銳的靈覺中卻如同黑夜中的燈火——那是一種極其陰冷、極其腐朽、又帶著濃烈血腥和滔天怨毒的混合氣息,如同無數冤魂的哀嚎凝成的實質,沉甸甸地籠罩著整個村落,尤其以村子西北方向那座無名山坡(斷魂坡)最為濃烈!絲絲縷縷,如同活物般從地脈深處滲出,纏繞在每一座房舍,每一棵草木,甚至每一個村民的身上!尤其是那些中氣不足、面色蠟黃的成年人,其頭頂、雙肩的“三昧火”竟微弱如風中殘燭,絲絲縷縷的淡白精氣正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緩緩流向那怨氣的源頭!
這絕非尋常精怪作祟!趙清真心中凜然。這股怨氣之精純、之執拗、之針對性(專噬父母精氣),實屬罕見。其根腳,恐怕深埋著一段慘烈至極、百年不化的血淚冤情。他背上那柄歸塵劍鞘內,劍身似乎感應到主人心緒的波動,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發出一聲低沉如龍吟般的嗡鳴,劍格上鑲嵌的七顆細微寶石(北斗七星)也隱隱有微光流轉。
趙清真的到來,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李家洼村激起了巨大的漣漪。恐慌并未立刻消散,但一種名為“希望”的微弱火苗,開始在絕望的灰燼中悄然復燃。
族老們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簇擁著趙清真,七嘴八舌地訴說著連日來的恐怖遭遇。張寡婦被攙扶著來了,她形容枯槁,眼神渙散,斷斷續續地講述著那晚瀕死的掙扎和那聲絕望的嘶吼。王老五的婆娘昨夜剛剛咽氣,簡陋的靈堂就設在屋中,陰冷的死氣和濃郁的草藥味混合在一起,讓人窒息。趙清真面色沉靜,仔細聽著每一個細節,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當事人殘留的、被陰寒怨氣侵蝕的氣場痕跡。
他尤其留意到,所有受害者,皆是村中為人父母者。孩童雖受驚擾,卻無一真正受害,甚至那晚張寡婦瀕死之際,其子石頭的哭喊聲似乎還對那邪祟產生了某種奇異的干擾。
“專噬父母精氣…”趙清真低聲自語,深邃的眼眸中光芒流轉,似乎在推演著什么。
“仙長,您看…這…這到底是什么妖魔作祟?可有法子治它?”李承宗小心翼翼地問道,聲音里充滿了希冀和忐忑。
趙清真并未直接回答。他抬頭望向西北方向那座被村民稱為“斷魂坡”的無名山巒。此刻,在正午的陽光下,那山坡卻仿佛籠罩著一層肉眼難辨的、灰蒙蒙的陰翳,如同巨大的傷口上結著的痂殼。怨氣在那里匯聚、沉淀,濃稠得幾乎化不開。
“怨氣凝形,百年不散,化而為精?!壁w清真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洞悉本質的穿透力,“此物根腳,當在彼處?!彼种赶驍嗷昶碌姆较??!捌湫躁幒?,怨毒深重,執念糾纏,專噬生人父母精氣以壯己身。尋常符箓恐難傷其根本?!?/p>
此言一出,周圍村民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百年怨鬼!專吸父母精氣!這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可怕百倍!
“那…那可如何是好?”李承宗的聲音都變了調。
“此物雖兇戾,卻似受其執念所困,行為有其定規?!壁w清真目光掃過張寡婦和幾個僥幸逃過一劫的村民,“昨夜張居士以守護至親之念厲聲呵斥,竟能短暫驚退此獠,使其吸食中斷??梢娖湓鼓詈诵?,或與親子之情、守護之失緊密相關。此乃其戾氣之源,或亦為破局之隙?!?/p>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如劍:“當務之急,是探明其巢穴,觀其形,察其氣,方能定計斬除。今夜子時,陰氣最盛,亦是此物最活躍之時。貧道當親往斷魂坡一探。”
“使不得啊仙長!”一個族老失聲叫道,“那斷魂坡…邪門得很!白日里都陰森森的,晚上更是…更是百鬼哭嚎!上去的人,沒一個能全須全尾下來的!老輩人說,百年前那里就…就死過一家子,怨氣重得化不開啊!”
“是啊仙長!太兇險了!”
“您一個人去,萬一…”
村民紛紛勸阻,臉上寫滿了恐懼。
趙清真神色平靜,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淡若云煙的弧度,帶著一種勘破生死的超然:“斬妖除魔,濟世度厄,乃吾輩本分。兇險之地,貧道去得多了。諸位不必擔憂?!彼牧伺谋成夏乔嗷疑膭η剩还沙练€如山、凜冽如冰的氣息悄然彌漫開來,瞬間沖淡了四周彌漫的恐慌情緒,“煩請老丈為貧道尋一清凈所在,備些朱砂黃紙即可。入夜之后,無論聽到何種聲響,村民緊閉門戶,切莫外出窺探,以免為陰氣所侵,徒增變數?!?/p>
他的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李承宗看著趙清真那雙深不見底、卻又清澈堅定的眼眸,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幾分。他用力點點頭,老淚再次涌出:“好!好!全憑仙長做主!我們…我們這就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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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行將燃盡的火球,掙扎著沉入西邊鋸齒狀的山巒之后,將最后一片慘烈的橘紅涂抹在斷魂坡嶙峋的怪石和荒蕪的廢墟上。那紅光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給這片本就陰森的土地鍍上了一層近乎妖異的血色。風從山谷深處嗚咽著卷上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草木**的腥氣,掠過廢墟間叢生的荊棘和酸棗刺,發出如同無數冤魂低泣般的尖嘯。
李家洼村早早陷入了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一絲燈火都不敢透出。偶爾傳來幾聲嬰兒受驚的啼哭,也立刻被大人死死捂住,只剩下壓抑的嗚咽。恐慌如同無形的濃霧,比夜色更早地籠罩了整個村落。
村西頭,李承宗家騰出的一間僻靜廂房里,一燈如豆。昏黃的油燈下,趙清真盤膝坐在一方蒲團之上,雙目微闔,氣息悠長綿密,仿佛與周遭的寂靜融為一體。他面前攤開一張裁剪好的黃裱紙,旁邊是一方研磨得極其細膩的朱砂墨,還有一支筆鋒銳利的紫毫符筆。
他并未立刻動筆。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澄澈的境地,識海中,白日里在村中所見所感的一切——村民枯槁的形容、殘留的陰寒氣機、斷魂坡那濃稠如墨的怨氣指向、張寡婦提及的那聲嘶吼…所有線索如同星子般浮現,在無形的推演中碰撞、組合,試圖勾勒出那怨念精魄的根源與形態。
“專噬父母精氣…懼守護之念…根在斷魂坡…百年血案…”一個個關鍵節點在識海中串聯。漸漸地,一個模糊而執拗的意念輪廓浮現出來,充滿了被拋棄的冰冷、墜落的恐懼、尋而不得的怨毒…最終,凝聚在一件尋常卻又浸透血淚的器物之上——一把掃帚!
趙清真猛地睜開雙眼!眸中精光一閃即逝。他毫不猶豫地探手執起紫毫符筆,筆鋒飽蘸殷紅如血的朱砂墨。手腕懸空,穩如磐石。
筆落!
筆鋒觸及黃紙的剎那,一股沛然莫御的純陽真炁自他指尖透出,注入筆桿,融入朱砂!筆走龍蛇,快如驚電!一道道繁復玄奧的符文在黃裱紙上急速蔓延開來,每一筆都蘊含著至陽至剛的雷霆真意,筆鋒過處,朱砂符文竟隱隱泛起一層淡金色的毫光,仿佛有細小的電蛇在符箓線條間游走流竄,發出極其細微的噼啪聲!符箓中央,一個形似古篆“雷”字的符文驟然亮起,其威凜肅殺之氣,幾乎要透紙而出!
最后一筆落下,符成!
“嗡——!”
整張符箓無風自動,懸空微微震顫,發出一聲低沉而威嚴的嗡鳴!一股灼熱、陽剛、滌蕩邪祟的凜冽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廂房,將窗外滲透進來的陰寒怨氣逼退三尺!油燈的火苗被這股氣息一激,猛地向上躥起,發出明亮的光芒。
趙清真輕輕呼出一口濁氣,額角隱有汗跡。繪制此等蘊含雷霆真意的“陽罡破邪符”,極其耗費心神真元。他小心翼翼地將符箓折好,納入懷中貼身存放。那灼熱的氣息透過衣料傳來,如同揣著一塊小小的烙鐵,卻又帶來一種安心的力量。
做完這一切,他再次閉目調息。廂房內重歸寂靜,只有油燈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時間在無聲的等待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李家洼村徹底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只剩下嗚咽的山風,如同百鬼夜行前的序曲。
子時將至。
趙清真霍然睜開雙眼!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如同劃破夜幕的寒星。他無需看更漏,身體對天地氣機的感應已精準地告訴他時辰。
他長身而起,動作輕捷無聲,左手掐了一個玄奧的法訣護持己身,右手則穩穩按在了背后那青灰色劍鞘之上。劍鞘入手微涼,觸感溫潤如玉,卻又帶著金屬般的沉凝。劍格處鑲嵌的七顆細微寶石(北斗七星),在黑暗中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流轉不定。
推開門,一股遠比屋內更加陰冷刺骨、混雜著濃烈怨毒氣息的夜風撲面而來,吹得他寬大的道袍獵獵作響。趙清真神色不變,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無重量的落葉,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他沒有走村中的道路,而是沿著村落的邊緣,身形在陰影和斷壁殘垣間急速穿梭。腳步踏在松軟的泥土或冰冷的石頭上,竟未發出絲毫聲響,仿佛整個人都融入了這片夜色。夜視之能早已開啟,周圍的一切在黑暗中呈現出清晰的灰白輪廓。他敏銳地感知到,空氣中那股無形的怨氣絲線,正隨著他的移動而微微波動,如同蛛網般從斷魂坡的方向延伸出來,貪婪地探向村中那些氣息微弱的人家。
越接近斷魂坡,陰寒之氣越重。腳下的草木仿佛都失去了生機,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諝庹吵淼萌缤y,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腐朽的土腥氣。四周死寂一片,連風聲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絕對的寂靜。
前方,斷魂坡的輪廓在黑暗中如同一頭匍匐的巨獸。坡頂那片區域,怨氣濃稠得如同實質,翻滾涌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惡意!
趙清真在一處巨大的風化巖后停下身形,屏息凝神。體內精純的真炁緩緩流轉,如同溫潤的暖流,抵御著無孔不入的陰寒侵蝕。他收斂了自身全部氣息,整個人如同巖石般與陰影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穿透黑暗,死死鎖定了坡頂那怨氣最為凝聚的核心之處!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子時正刻!
“嗚——!”
一聲凄厲得非人非獸、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痛苦與怨毒的尖嘯,毫無征兆地從坡頂爆發出來!那聲音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人的耳膜,直刺靈魂深處!整個斷魂坡周圍的空氣都為之劇烈震蕩!
緊接著,一股濃烈得如有實質的陰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血腥腐臭,猛地從坡頂席卷而下!
來了!
趙清真瞳孔驟然收縮!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瞬間繃緊!
借著極其黯淡的星光(大部分星光被濃重的怨氣遮蔽),他看到——
坡頂那叢茂密的、在怨氣滋養下顯得格外猙獰的酸棗刺根部,泥土如同沸騰般劇烈翻涌!一只完全由斷裂、扭曲、沾滿暗紅污垢的荊條纏繞而成的巨大“怪手”,猛地破土而出!五指箕張,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發出嗞嘎的銳響!
隨即,一個碩大、猙獰、完全由污穢荊條和草莖強行捆扎糅合而成的“帚頭”探了出來!帚頭中央,兩點暗紅色的光芒驟然亮起!那光芒粘稠、冰冷,充滿了貪婪、怨毒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窺視!兩點紅芒死死鎖定山下李家洼村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它渴望已久的盛宴!
“沙…沙…沙…”
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響起。那掃帚精整個“身體”——斷裂的酸棗木柄連著巨大猙獰的帚頭——如同被無形的線提起,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站”了起來!它斷裂的木柄猛地一頓地面,整個“身體”便如同離弦的黑色箭矢,又似一道貼著地面疾掠的鬼影,帶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陰寒怨毒之氣,朝著山下燈火俱滅、死寂一片的李家洼村,無聲無息地、卻又迅捷無比地滑了下來!
它所過之處,地面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草木瞬間枯萎焦黑!那兩點暗紅的“眼”在黑暗中拉出兩道妖異的殘影!
好快的速度!好兇戾的怨氣!
趙清真眼中寒光大盛!此物戾氣之深、行動之詭,遠超預期!他不能再等!必須在其入村肆虐之前,將其截?。?/p>
心念電轉間,趙清真身形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從巨巖后暴射而出!他并未直接沖向那疾掠而來的掃帚精,而是腳踏罡步,身形在崎嶇的山坡上急速變幻方位,每一步落下,腳下都隱隱有微弱的金光一閃即逝,正是道門玄奧的“禹步”,暗合星斗,勾連地氣!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邪祟現行,雷符引路!敕!”
一聲清越的斷喝,如同平地驚雷,驟然撕裂了斷魂坡死寂的夜幕!
喝聲未落,趙清真右手并指如劍,快如閃電般在虛空中凌空一劃!一道由精純真炁凝聚而成的淡金色光痕瞬間顯現!與此同時,他左手早已從懷中掏出那張剛剛繪制不久、蘊含雷霆真意的“陽罡破邪符”,手腕一抖,符箓化作一道熾烈的紅光,精準無比地打在那道虛空光痕之上!
“轟——咔!”
符箓與光痕接觸的剎那,如同點燃了無形的火藥!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巨響憑空炸開!一道刺目欲盲、矯若虬龍的熾白色電蛇,撕裂濃重的黑暗和翻滾的怨氣,帶著至陽至剛、滌蕩乾坤的毀滅氣息,如同九天神罰,朝著那正急速滑向村落的掃帚精當頭劈落!
雷光閃耀,將整個斷魂坡照得亮如白晝!那猙獰的帚頭、扭曲的荊條怪手、斷裂的酸棗木柄,在刺目的電光下纖毫畢現!更清晰地映照出那兩點暗紅“眼”中瞬間爆發的、混合了驚愕、狂怒和一絲本能恐懼的扭曲光芒!
趙清真這蓄勢已久的一擊,時機、方位、威力,都拿捏得妙到毫巔!正是要打它一個措手不及,逼其現形,阻其入村!
熾白的雷霆撕裂夜幕,帶著凈化萬邪的赫赫天威,精準無比地劈向那貼地疾掠的掃帚精!速度之快,避無可避!
“嗷——!”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仿佛無數冤魂同時尖嚎的怪嘯,猛地從掃帚精那猙獰的帚頭中爆發出來!那嘯聲充滿了痛苦、狂怒和一種被強行打斷“進食”的暴戾!面對這當頭劈落的至陽天雷,它那兩點暗紅的“眼”中兇光大熾!
千鈞一發之際,那完全由污穢荊條扭曲而成的巨大“怪手”,猛地向上揚起!五指張開,并非硬抗,而是以一種極其詭異的速度和角度,迎向那道毀滅性的電蛇!就在“怪手”即將與雷霆接觸的瞬間,其上纏繞的、沾滿暗紅污垢的無數荊條驟然瘋狂扭動、膨脹!一股濃稠如墨、散發著刺鼻腥臭和滔天怨毒的黑色怨氣,如同潰堤的洪流,猛地從“怪手”掌心噴涌而出!
這怨氣精純無比,凝練如實質,赫然形成了一面急速旋轉的、由無數扭曲痛苦面孔虛影構成的怨氣漩渦盾牌!
“嗤——!!!”
刺目欲盲的熾白電蛇狠狠轟擊在旋轉的黑色怨氣盾牌之上!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如同滾燙烙鐵浸入冰水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劇烈腐蝕聲!至陽的雷霆之力與至陰的怨毒之氣瘋狂地相互湮滅、撕扯!
白熾的電光如同狂暴的怒龍,死死咬住那面由無數痛苦面孔組成的怨氣盾牌,金色的電弧在盾牌表面瘋狂跳躍、炸裂!每一次炸裂,都有一張扭曲的虛影面孔發出無聲的尖嘯,隨即被凈化成縷縷青煙消散!怨氣盾牌劇烈震顫,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淡、稀薄!
然而,那怨氣之精純、之磅礴,遠超趙清真的預估!尤其盾牌核心處,仿佛沉淀著百年血淚的濃縮精華,竟硬生生抵住了雷霆的沖擊!雖然被轟得搖搖欲墜,顏色暗淡,卻并未被徹底擊穿!
借著這怨氣盾牌爭取到的剎那喘息,掃帚精那斷裂的酸棗木柄猛地向側后方一頓!地面被戳出一個深坑!它整個“身體”借助這股反沖之力,如同被強力彈弓射出,以一種極其詭異別扭的姿態,險之又險地橫向飄移出數丈之遠!
轟!
殘余的雷霆力量擊穿了稀薄的怨氣盾牌,狠狠劈落在掃帚精剛才所處的地面上!頓時土石焦黑崩裂,留下一個冒著青煙、碗口大小的深坑!焦糊的氣味混合著怨氣的腥臭,彌漫開來。
掃帚精飄落在數丈外的一處亂石堆旁。那面怨氣盾牌徹底消散,由荊條組成的“怪手”上,幾條主要的荊條明顯變得焦黑、萎縮,甚至出現了斷裂的痕跡,散發出燒灼后的刺鼻氣味。它“身體”周圍的陰寒怨氣如同沸騰般劇烈翻滾,顯然剛才硬抗天雷一擊,消耗巨大,也受了不輕的創傷。
它那兩點暗紅的“眼”,第一次完全聚焦在了趙清真身上!那光芒不再是純粹的貪婪和怨毒,而是充滿了被激怒后的狂暴殺意,以及一絲源自本能的、對眼前這道人身上那至陽至剛氣息的忌憚!冰冷的、飽含怨念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尖針,狠狠刺向趙清真:“…阻我…者…死!”
趙清真一擊未能竟全功,心中微凜。此獠怨氣之深厚凝練,反應之迅捷詭異,確實棘手!但他面色沉靜如水,眼神銳利更勝之前。方才那一記陽罡破邪雷符,雖未能將其重創,卻也逼出了對方的手段,更將其成功攔截在村外!
“孽障!百年怨氣,不思化解,反噬生人,天理難容!”趙清真聲如金鐵交鳴,在夜風中回蕩,帶著凜然正氣,“今日貧道趙清真,便以龍門道法,度你往生,凈此穢土!”
話音未落,他身形再動!這一次,不再僅僅是閃避和符法!他左手掐訣速度更快,右手則閃電般反手搭在了背后那暗金色的纏繞異獸筋絡的歸塵劍柄之上!
“鏘——!”
一聲清越悠長、宛若九天龍吟的劍鳴,驟然響徹斷魂坡!
歸塵劍,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