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有一首詩,“大茂維岳古帝孫,太樸未散真巧存,乾坤自有靈境在,奠位豈合他山尊”,講得便是北岳恒山的景致。
此時正值初春,春寒料峭,山間尤為如此,晨間林中霧氣尚未散去,松樹的枝葉結(jié)著薄薄的寒霜,正如乾坤靈境,別有秀麗。
迎著淺淡的晨曦朝露,兩個身影自曲折的山徑而下,年紀(jì)大的皺紋橫生,年紀(jì)小的不過十三四歲,皆著灰黑色僧衣,頭戴僧帽,是在山中修行的比丘尼。
日光照破霧靄,驅(qū)散林間的寒意,二人走到半山腰,在一處樹下歇息。
“師父喝水?!毙∩倥∠卵g的水囊,遞給年長的女子。
她接過來喝兩口,便坐下誦經(jīng),于樹下做起了早課。少女見狀也只能盤腿坐下,撥動念珠誦經(jīng)。
一刻鐘后,二人完成早課,起身繼續(xù)下山,行走約十里地,方到山下的一處小鎮(zhèn)。
鎮(zhèn)子不大,卻位于山西與河北交界處,占盡地利,商人來來往往總要住宿打尖,頗為富裕。兩位比丘尼沿著大路徑直往東走,見著遠(yuǎn)處棚子飄白,遍地麻布素衣,就知道到了地方。
那少女上前一步,合十問候:“這位施主,此地可是王員外家?”
“不錯?!遍T口的管家見她們一身緇衣,便問道,“可是白云庵的小師傅?”
“家?guī)煱自柒侄ㄑ裕苜F府之請來此做法事。”少女口齒清晰,“還望老人家通傳。”
管家忙道:“老爺已經(jīng)吩咐下來,二位師傅請進(jìn)。”
他招呼小廝迎客,親自帶兩位比丘尼到院中的喪棚,奉上熱茶與素齋,又說了家中的情況,請她二人多費心。
定言點點頭,尋個清凈的蒲團(tuán)盤膝坐下,撥弄佛珠誦經(jīng)。
少女有樣學(xué)樣,跟著坐下念經(jīng)。
檀香裊裊,哀樂陣陣,嗡嗡的低誦聲中,她的神思飄向了自己的心事。
來這個世界已經(jīng)十三年了。
十三前年,她穿越成一個尚在襁褓的女嬰,被丟棄在荒郊野外,幸虧定言師太路過,聽見她啼血似的啼哭,心中不忍,將其帶回白云庵撫養(yǎng)。
對于一個普通棄嬰而言,這自是莫大的幸運,白云庵主定逸師太是恒山派弟子,武功高強(qiáng),恒山派又五岳劍派之一,江湖上名聲不小,宵小避之不及,哪怕武功平平也能平安度日。
但這是她第二次穿越。
上次穿越還是上一次……咳,眾所周知,穿一次是穿越,穿兩次算無限。
她有個金手指,是一部武功秘籍,名曰《虛空訣》,開篇就說:【明還日月,暗還虛空,飛升得道,返本還源。三千世界,性命雙修,**寰宇,奇經(jīng)八脈】。
翻譯一下就是此掛能讓修煉者穿越三千世界修習(xí)武功,待神功大成之日,便可破碎虛空,脫離世界屏障,逍遙來去。
同時,和傳統(tǒng)的武功秘籍一樣,《虛空訣》也要打通“奇經(jīng)八脈”,只不過**為五臟,方位成經(jīng)絡(luò),亦要“性命雙修”,只不過“性”在分世界,比如笑傲江湖,“命”在主世界,二者相輔相成方能成功。
普通的內(nèi)功心法有行功路線,《虛空訣》不曾例外,落地襁褓后,她看見一片白光漸漸靠攏,提示明確,立即使出吃奶的力氣啼哭,順利吸引到了定言師太的注意。
被帶進(jìn)白云庵后,白光便從定言師太身上擴(kuò)大到白云庵,隨后消失不見。
——這代表她已經(jīng)“引氣入體”,正式開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然而,展眼十幾年過去,她在山上練功至今,卻遲遲沒有達(dá)標(biāo)的征兆。
是她資質(zhì)太爛,還是錯過了什么,抑或是別有緣故?
鐘靈秀越想越愁,目光從繚繞的煙氣中回轉(zhuǎn),鼻端充斥著員外家飯菜的香氣,肚子里的苦水又翻江倒海起來。
老實說,在白云庵有飯吃有衣穿,還有武功可學(xué),已經(jīng)勝過許多人,師太們脾氣不一,卻都愛護(hù)弟子,日子絕對稱不上難過。
可再怎么樣,庵堂還是尼姑庵,不能吃葷。
孩子們身骨未成,能吃兩個雞蛋,可也僅僅是雞蛋而已。
她十三歲了,還是習(xí)武之人,身高卻僅有一米三,徹頭徹尾的小矮子!
在庵堂里還有資質(zhì)不好,平日就燒水煮飯的小尼姑們,十六七歲也才一米四、一米五。
鐘靈秀十分懷疑,自己武功難以精進(jìn)就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
窮文富武,營養(yǎng)不夠練什么武功?
可她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恒山派規(guī)矩森嚴(yán),如她一般的小尼姑每天都要跟著師傅,早起做早課吃早飯,通常是豆粥青菜,佐腐乳醬菜,然后抄經(jīng)冥想,下午跟著另外一位教授武藝的師叔習(xí)武練劍,直到傍晚時分下課,一塊兒吃晚飯,這頓稍微豐盛,蘑菇豆皮、面筋素肉之類的。
偶有閑暇,也要給師父師叔們跑腿,給自己做點鞋墊衣裳,基本沒有單獨外出的可能,更別說偷偷抓鳥打牙祭。
就算千辛萬苦逮到機(jī)會,偷偷溜出去,付諸實踐也不是容易的事兒——定言師太武功一般,在恒山派無有姓名,可佛法高深,平日在庵堂為信女講經(jīng),還會寫一手好字,如果附近的村民有所求,也會下山做法事。鐘靈秀跟著這樣一位師父,大多數(shù)時間就是誦經(jīng)念佛,沒碰過灶臺。
故此,即便她倚仗武藝抓到一只倒霉的野雞,既不會殺,也不會烤,要是被師父發(fā)現(xiàn)殺生,還得被罰禁閉,得不償失。
綜上所述,給穿越者丟臉了。
鐘靈秀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念到天黑。
丫鬟請她們到后院歇息,并奉上一桌還不錯的素齋。
和定言師太一起用了頓飽飯,打水伺候師父洗腳,再自己洗一洗,這才能躺平睡覺。
練武?沒力氣啦。
十幾歲的身體,下山走好幾公里,再坐一天念經(jīng),鐵打都扛不住。
鐘靈秀倒頭就睡著了。
翌日。
繼續(xù)念經(jīng),和同在恒山的道教弟子們打了個照面,友好寒暄一番,然后各做各的法事,互不干擾。
王員外原本是行商,攢了家底捐了一個員外郎的虛銜,身家豐厚,這回老娘故去,為她做足七天的水陸道場。
七天,整整七天坐著念經(jīng)!!
鐘靈秀第一天尚可,第二天勉強(qiáng),第三天就有點扛不住,靠毅力堅持了下來,第四天喉嚨沙啞,只能敲木魚默誦,第五天神魂出竅,第六天萎靡不振,第七天已經(jīng)渾水摸魚,坐著發(fā)呆。
好不容易挨到出殯下葬,依舊不能歇息,要替山上的師姐妹采購物什。
恒山派作為五岳劍派之一,名下頗有資產(chǎn),比如白云庵、水月庵等庵堂,以及庵堂周邊的田產(chǎn)。這些產(chǎn)業(yè)無須交稅,能滿足尼姑們的日常所需。
像鐘靈秀這樣的小尼姑們,手中沒有半分銀錢,庵堂每季度發(fā)兩身衣裳,初一發(fā)放牙刷牙粉布巾等物,一應(yīng)生活所需皆由庵堂負(fù)責(zé),日常也沒有要花錢的地方。但庵中的尼姑們各有來歷,有不少恒山附近的富戶,或因女兒病弱,或欲避災(zāi)強(qiáng)身,將女兒托給恒山派,只做一個俗家弟子。
每逢年節(jié),家中疼女兒的人家便會送東西上山,什么點心衣裳,被褥棉花,自然也會留些銀錢,以備不時之需。
還有一些年長的師姐師叔,慣常出門走江湖,路見不平救了一二人家,對方也會奉上謝禮,這些銀錢,庵堂并不會收走,留給大家傍身。
只有鐘靈秀,一是棄嬰,爹娘俱無,沒有家人照拂,二未出師,沒有行俠仗義的機(jī)會,口袋比臉都干凈。
好在主人家懂事,知道恒山派在江湖名氣不小,又與其他門派同氣連枝,有意交好,不僅奉上素齋點心若干,還布施兩身棉衣,一雙棉鞋,總算沒叫她空手而歸。
定言師太也疼愛弟子,沒有馬上回山,尋了處路邊面攤,叫了兩碗素面吃,還囑咐店家:“兩碗清湯面,一碗加一個鹵蛋?!?/p>
待店家端上來,把有鹵蛋的推到徒弟面前:“吃吧?!?/p>
“謝謝師父?!卑自柒植徽慈澬龋婌`秀看見鹵蛋都流口水,迫不及待地夾起來放進(jìn)嘴里,入味的蛋白與蛋黃在口腔交融,香得連吞三口面條。
她正大快朵頤,忽聽遠(yuǎn)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廝穿過熙攘的街道,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斜對面的鋪子里,聲音透出慌亂:“老爺,不好了!小姐、小姐自盡了……”
“什么?”鋪子賣些針頭線腦,除卻掌柜的,他夫人也在,聞言兩眼微翻,直接暈了過去,急得掌柜驚叫:“夫人?夫人!”
定言師太立時放下碗筷,囑咐鐘靈秀原地待著別亂走,快步過去道:“貧尼白云庵定言,略通些醫(yī)術(shù),不如讓我為尊夫人看看?”
“有勞師太?!闭乒駥⒎蛉送懈督o定言,抓住小廝斥問,“怎么回事?不是看你看好……”
小廝一路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喉嚨沙?。骸氨緛砝咸湛吹煤煤玫?,小姐說要靜一靜,就、就尋了短見?!?/p>
鐘靈秀微蹙眉頭,吃面的速度加快不少,隔壁桌的老丈擱下筷子,重重嘆氣:“作孽啊。”
攤主默默點頭,唏噓道:“趙家年年施粥,積善行德,沒想到遇見這么一遭,真是好人沒好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