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的事,昨晚睡覺前,朱慈炅就已經(jīng)知道了。
昨夜朱慈炅參加軍議時,王元雅便當(dāng)眾彈劾盧象升。
三百多奮不顧身的大明義勇被盧象升一頓炮轟,幾乎全部尸骨無存。
太他媽殘暴了,嚴(yán)重不道德,這樣誰還敢跟他一起玩,必須砍他腦袋,才能告慰英雄們的在天之靈。
專擅僭越,雷霄衛(wèi)根本不應(yīng)該他來指揮。戕害袍澤,這是走到哪他都脫不了的罪名。什么違仁悖禮失信,再從儒家立場將盧象升肢解。最后還有好大喜功,暴虐謀逆,不砍盧象升,天理不容。
當(dāng)時在場文武沒有一個為盧象升說話的,包括在帳中已經(jīng)有些地位的倪元璐,那可是他的同年,剛來不久還向朱慈炅推薦過盧象升,說他頗有勇力。
朱慈炅知道事情始末后,看起來臉色凝重卻是內(nèi)心狂喜。
大明文官隊伍里終于有個有決斷力的人了,這不比拖拖拉拉的熊明遇、袁可立、孫傳庭強太多,這才是優(yōu)秀大軍統(tǒng)帥應(yīng)該具備的素質(zhì)啊,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就是盧象升地位好像低了點,正常情況下,都輪不到朱慈炅處置,熊明遇就能無傷砍了他。
“王卿上個本,讓盧卿也上本自辯下。”朱慈炅當(dāng)時非常老道的和稀泥。
王元雅興高采烈的以為皇帝要正式立案,要警告后來者,愉快的接受了。
只有朱慈炅的中書官們一個個睜大眼睛,這都能沒事?
小皇帝會看彈章,別作夢了。
除非曹思誠和曹于汴親自帶給皇帝看,否則,傅冠、黃立極、王體乾三道大關(guān)就會攔下來,對,現(xiàn)在還加了信王,你就是寫幾噸紙也到不了皇帝面前。
就算你連過三關(guān),信王也給你批了,也執(zhí)行不了。
凡是沒有經(jīng)過皇帝同意的,凡是涉及到皇帝人事安排的,瑞王都不用動腦子,直接一票否決。
大明中樞現(xiàn)在是個做事的中樞,弄人的統(tǒng)統(tǒng)不要。
別管他多么低效,政治環(huán)境比先帝時無疑強了無數(shù)倍,沒見黨爭都無聲的消失了。
小皇帝還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父皇是被彈章氣崩的,所以朕絕不看彈章。就這一點,錢龍錫哪怕死了,也被人恨不得挫骨揚灰。
朱慈炅想放過盧象升,但盧象升自己不放過自己,他自己認(rèn)罪認(rèn)砍頭,在帳外從昨晚一直跪到現(xiàn)在。
下令的時候,情況緊急,他判斷那隊士兵根本攔不住,而敵人基本已經(jīng)在射程里了,他沒有絲毫猶豫,還親自點火了。
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他卻不能原諒自己,一閉眼全是袍澤后背被鐵珠崩開四濺的血肉。
他的耳鳴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才慢慢消散,他也聽不到別人怎么說自己,什么擎天保駕之功,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有點冤枉。
實話講,那種情況下只有神才會想那么多,他只有要消滅眼前之?dāng)车南敕ǎ切尪鼙苓m當(dāng)?shù)慕o他贏得了一個開炮的時機,他必須把握住這個時機,就這么簡單。
朝露在膝前青草尖上凝結(jié)不動,一雙繡金皂靴將露珠震落,面色有些慘白的盧象升抬起頭。
“皇上召你。”
王坤低頭看著他,目光復(fù)雜,想點頭又輕輕搖頭。這小子功勞好大,但禍?zhǔn)乱埠么螅』薁敽孟襁€要保他。這種人怎么能留呢?算了,咱家就不該帶腦子,一切聽小皇爺?shù)摹?/p>
“罪臣盧象升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剛一進帳門,盧象升就跪下行禮,離朱慈炅很遠(yuǎn),讓王坤都差點躲閃不及。
“盧卿平身,你近前來。”朱慈炅面無喜怒,語氣平和。
盧象升稍微按了一下有些麻木的雙腿,低垂著頭緩步上前。
朱慈炅已經(jīng)起身,“朕早餐不多,今天還招待了兩個大肚漢,沒有你的了。要是餓了,還有些洪武小面包充饑。”
盧象升一直低頭,拱手施禮,“罪臣不餓。”
他剛放下的手卻是掌心一熱,被朱慈炅舉起的小胖手握住。
“那盧卿就帶朕出去看看這血染的山河吧。”
朱慈炅這一舉動讓王坤和方正化面面相覷,除了兩位太后,幾位親王公主,兩位公爺和身邊內(nèi)宦,外臣中好像只有來宗道牽過幾次朱慈炅的手,當(dāng)太子時還有些重臣抱過,但繼位后就再沒有了。
盧象升也很懵,他身材高大,牽著皇帝會讓皇帝的手一直舉著,趕緊稍微低了下身子。
想要認(rèn)罪的話都縮回了肚子,聲音有些糯糯。“臣遵旨。”
兩個皇帝口中的大肚漢也一臉驚愕,趕緊把瓷碗中的粟米粥一口倒進肚子,慌張跟在盧象升和朱慈炅身后。
營中昨夜便開始傳“盧閻王”的諢號了,此刻這殺神牽著皇帝的手,他們雖然剛到也聽說了,心中多少有些緊張。
尤世威將兩條鋼锏都握在手中,瞄準(zhǔn)盧象升的后腦勺,眼神示意滿桂,這小子敢有異動,你搶人,我錘人。
滿桂連忙點頭示意明白,順手還擦了下嘴,米粒還粘在絡(luò)腮胡上,擦進嘴里順便咀嚼回味了下,一粒都不浪費。
晨光已經(jīng)染紅了天邊,不過中軍帳中依然點著松油火把,松脂焦臭裹挾血腥,讓人的呼吸都有逃避的想法。
山下的尸體經(jīng)過一夜清理,依然沒有完成,還有很多人在戰(zhàn)場上分辨敵我。
雖然朱慈炅想送給戰(zhàn)死士兵最后的哀榮,但人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有足夠的草席和葦席。
已經(jīng)入秋,但高溫依然,必須要快速處理,避免疫情,沒有身份的小兵都只能登記姓名后草草掩埋。
朱慈炅出帳時正好遇到有士兵抬著棺木上山,那棺木新刷的桐油味隔老遠(yuǎn)都刺鼻,那通體的黑色更讓人心情灰暗。
朱慈炅停步了,天子避道。
他睫毛閃動,嘴角抽搐,右手的掌心被指甲刺痛。“是誰?”
王坤看了又看盧象升,他一直就沒放心這家伙。但還是快步離開上前打探,很快回來稟報。“是朱國彥朱總兵。”
朱慈炅眉心一痛,低下頭,又抬起頭,臉上沒有表情。
“楊國棟找到了嗎?”
王坤搖頭不敢開口,尸骨無存啊,反正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找到的希望已經(jīng)相當(dāng)渺茫。
朱慈炅低沉的聲音響起,“熊少司馬那里統(tǒng)計出來嗎?有多少士兵陣亡?”
“還沒,不過早上奴婢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三萬。”王坤的喉中也有些干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