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炅微微頜首,無聲的仰頭看向天邊,東方欲明,殘月化白居然還沒退卻。
良久,朱慈炅突然轉頭問盧象升。
“死了這么多人,盧卿覺得此戰是勝是敗?”
盧象升臉上有些僵硬,“皇上,韃子已經基本潰敗,我軍是大勝啊。”
朱慈炅搖搖頭,目光望向山下。
“其實朕下令全軍沖擊前,估算過我軍人數,大約有六、七萬人。換句話說,在朕抵達前,我軍就損失了三、四萬人,而這場夜戰,我軍可能還要傷亡一半。那么,我軍的最終陣亡人數,極大可能會突破七萬人。”
盧象升喉結滾動,冷汗沁透后襟,俯首噤聲。
“這不是冷冰冰的七萬數字,是我大明七萬戶家庭,這些陣亡的漢子基本都是家里的頂梁柱,涉及到的人有幾十萬。盧卿,朕把他們送上戰場,讓他們喪命,朕是不是罪大惡極?”
朱慈炅仰著頭,晶瑩的目光望著盧象升,頭上總角上纏的紅綢垂在身后,好像皇帝頭上的紅也是血色。
盧象升指尖抽離,膝甲砸地,語氣堅定,似要給皇帝鼓勵。
“圣上無錯,自古征戰無有亡人。”
“你能這樣想就好。那你覺得他們的犧牲值嗎?”朱慈炅露出難看的笑容。
“當然,我大明大獲全勝,此戰之后韃子十年內必不敢犯境。”
盧象升目光中已經出現了夜戰歸來的士兵,高舉的旗幟和昂揚的士氣,無不表明,大明贏了。
朱慈炅搖晃著腦袋,“所有的戰爭都是治政的延續,而治政之首朕謂之生民延續。此戰我們要延續炎夏文脈,更要守護皇明生民,這是我們的義戰。但盧卿有沒有想過什么是洪歹極的義戰?”
盧象升張著嘴,美髯在晨風中飛舞,眼神微微失神。
“草原和遼東馬上就會有***,如果你是洪歹極,你會怎么辦?”
朱慈炅的目光望向燕山,輕輕的開口,不等盧象升組織語言,他又繼續講述。
“這場***不僅僅是草原和遼東,整個北方都會發生。所以,你所謂的十年無戰不會發生,從重啟元年開始,天下將慢慢處處烽煙。這是一場大爭之世,我們贏了,炎黃文脈方能不絕,如果輸了,太祖基業毀于一旦,我們的子孫將重為奴仆,金元牛馬的慘事將再現。”
“皇上憂思過甚,些許跳梁丑類,不值一提。天下之大,自有能臣猛將為皇下掃靖四夷。”盧象升小聲開口,盡量讓自己語氣平和。
朱慈炅并不分辨,手指指向燕山,“盧卿覺得燕山大嗎?”
盧象升沒想到皇帝思維如此跳躍,有些不知應對,老實點頭。“當然大。”
朱慈炅微微一笑,“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只需要離地三百里,你就會覺得燕山很小。如果你能達到三千里,你甚至一時找不到燕山。如果你能達到三萬里,燕山將徹底消失。你會發現,大地如球,在大明地界的北方是白茫茫的一片,這是冰雪也是寒潮,它們正在緩緩南下,這個時間會持續二、三十年,然后才會緩緩恢復。此為天地之理。”
這一波,小皇帝在大氣層。
晨光鍍上幼帝側臉,山風卷起龍袍時,宛如神祇振翼。
盧象升和皇帝身邊的所有人都目光呆滯,盧象升更是全身戰栗,竟然再次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四下一陣靜寂。
朱慈炅掃視了一眼山下忙碌的義勇民夫,又緩緩開口。“盧卿說朕需要能臣猛將,你覺得黃首輔怎么樣?”
盧象升有點恐懼,他那敢評價首輔。
“臣聽說首輔坐鎮內閣,多日不眠不休,運籌帷幄,協調各方,支援戰場,督辦糧餉,此戰實在功不可沒。”
朱慈炅點點頭,“但你知道嗎?老黃貪財好色。朕昨日收到到東廠密報,這老不羞的居然納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朕很懷疑,他這年紀和朕有何區別,恐怕都是無能為力,純粹禍害良家,簡直無恥之極。”
身后眾人目瞪口呆,聽到一個驚天大瓜,還有皇上居然懂這個了,這簡直——憋笑好難受。
“還有,皇店告訴朕,崔呈秀有一尊青銅方彝,據說是漢代酒器,拍賣了三十六萬兩白銀,最后這東西居然出現在黃首輔家里。你說,這老東西哪來的銀子?”
盧象升張著嘴,眼珠急轉,不能回答,這問題要命。不過一晚上都在一心求死的他,不知道怎么就不敢仗義直言了。
“那盧卿覺得朕要不要砍了他腦袋?”
朱慈炅輕輕的笑了笑,“你也許覺得朕應該殺伐果斷,大明不能有這么無恥的首輔。卻不知道每個合格的政客,骨髓都是骯臟的。自詡為清流的人私下也是一肚子男盜女娼,朕環視朝野,就沒有人比黃立極更合適的首輔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維持朝綱。可惜,這老不羞年紀大了,朕都不知道他還能挺幾年。”
朱慈炅看了看盧象升,這丫還不夠無恥,不夠皮厚心黑,沒有首輔甚至沒有閣老之才。
朱慈炅輕嘆了一下,又問道,“你覺得熊明遇是合格的帥才嗎?”
盧象升已經有些適應小皇帝的跳躍了,不能讓皇上一個人說話不是,皇上說的這些事都不是他能聽的啊,轉移話題好。
“少司馬統籌全軍,布陣嚴密,進退有方,是我軍大勝的保障啊。”
朱慈炅崛起小嘴,“呸,按朕的脾氣,朕早想砍他腦袋了。右路遇襲都兩個多時辰了,這狗賊居然還在磨蹭,遲遲無決斷。”然后又搖頭,“但朕是天子,天子不能砍他。”
朱慈炅伸手扶起盧象升,看了看他,又看向山下的。
“為將五德,智信仁嚴勇,熊明遇其實都具備,又都欠缺。他過分重智,以為戰場就是以智取勝,他重全局而輕局部,以為可以以勢壓人,卻不知道也可以以點帶面。最重要,他缺少了一項真正帥臣應該具備的決斷力。這種決斷力,不是書本上可以學會的,而是天賦。朕一度以為,大明的帥臣,都有這樣的毛病。但盧卿,你的決斷讓朕眼前一亮。”
盧象升訝異無比,終于明白皇帝帶他談心的目的了,眼角瞬間濕潤,又跪了下去,聲音哽咽。“臣惶恐,臣慚愧。”
“朕有兩個方案,你考慮一下回復朕吧。以你擊斃阿濟格之功,朕可以給你封爵,你的功名抵罪。另外就是保留你的功名,以爵抵罪。前者,你很快就可以大顯身手,后者,你還要磨礪很多年。”
朱慈炅看著抬頭欲言的盧象升,一臉天真的笑容。
“起來,不用急著回答。牽朕的手帶朕去傷兵營,朕太小,需要很多人攙扶,朕希望其中有盧卿。當然,你也要記住,朕不需要名奴黨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