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三年的暮春,建寧城籠罩在一片溫潤的煙雨里。御街兩側(cè)的垂柳已抽出新綠,金水河上的畫舫載著游春的仕女,絲竹之聲順著風(fēng)飄進皇城,織成一幅太平無事的錦繡圖景。但在福寧殿的暖閣里,這份慵懶的春意卻被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報攪得粉碎。
宋仁宗趙不凝將那份來自秦州的奏章反復(fù)看了三遍,指腹摩挲著紙頁上 “西夏聚兵西涼,號二十萬,聲言入寇” 的字樣,指尖竟有些發(fā)涼。他放下朱筆,推開窗,潮濕的風(fēng)帶著泥土氣息涌進來,卻吹不散眉宇間的凝重。
“李舜舉。” 他揚聲喚道。
近侍宦官李舜舉輕步而入,躬身候命。“官家。”
“去,召呂夷簡、晏殊、夏竦、富弼即刻進宮。” 趙不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還有,把景祐年間以來的西涼輿圖和西夏往來文書都搬到崇政殿。”
李舜舉心頭一凜。自寶元元年西夏李元昊稱帝反宋以來,宋夏之間大小戰(zhàn)事不斷,直到慶和二年定川寨大敗后,雙方才漸有議和之意。如今正是春播時節(jié),西夏突然在西涼屯兵,顯然不是尋常舉動。他不敢耽擱,轉(zhuǎn)身疾步而去,廊下的銅鈴被風(fēng)拂動,發(fā)出細碎而急促的聲響,倒像是在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敲打著節(jié)拍。
趙不凝回到案前,再次鋪開那份奏章。奏報是秦州知州韓琦發(fā)來的,字跡力透紙背,顯見是倉促寫就卻又難掩焦灼:“臣遣細作探得,西夏國相沒藏訛龐親赴西涼,督造攻城器械,其先鋒已抵蘭州外圍。緣邊諸寨皆報,黨項騎兵連日在界河飲馬,似有渡河之意……”
西涼,即古涼州,自漢唐以來便是絲綢之路的咽喉要地。對宋朝而言,西涼若失,關(guān)中便無險可守;對西夏來說,控制西涼既能切斷宋朝與西域的聯(lián)系,又可作為南侵的跳板。趙不凝清楚記得,景祐二年,他曾派使者冊封李元昊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當時西夏還只是邊陲小邦,誰能想到短短十余年間,竟成肘腋大患。
他起身走到墻邊懸掛的《天下州縣圖》前,手指沿著黃河西下,從興慶府(西夏都城)劃到西涼,再向南直指秦州、渭州。這一路山川險惡,正是當年范仲淹、韓琦經(jīng)營邊防的核心地帶。“希文(范仲淹字)在慶州還好嗎?” 他喃喃自語。去年冬天,范仲淹因疾自請調(diào)回開封,如今邊帥多是后起之秀,面對西夏傾國之兵,能撐得住嗎?
窗外的雨漸漸大了,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響。趙不凝望著檐角垂下的雨簾,忽然想起慶和元年的那個冬天,定川寨戰(zhàn)敗的消息傳到開封時,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當時他一夜未眠,聽著宮墻外百姓的哭嚎,第一次真切感受到 “君父” 二字的重量。如今舊事仿佛又要重演,只是這一次,西夏的兵鋒更盛,而大宋的國庫,早已在連年征戰(zhàn)中變得捉襟見肘。
“官家,呂相公等已在殿外候旨。” 李舜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趙不凝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龍袍的褶皺,沉聲道:“宣他們進來。”
崇政殿內(nèi),氣氛凝重如鉛。
宰相呂夷簡須發(fā)斑白,卻依舊精神矍鑠,只是眼下的青黑泄露了他同樣徹夜未眠。樞密使晏殊垂著眼,手指捻著胡須,神色晦暗不明。副樞密使富弼年輕氣盛,眉頭緊鎖,時不時看向站在對面的陜西經(jīng)略安撫使夏竦。
夏竦剛從邊地回京述職,對西夏動向最為清楚,此刻正手持奏報,語調(diào)急促地說著:“臣在涇州時便已察覺異樣。去歲秋收后,西夏便停止向我朝貢馬,且嚴禁邊民互市。今春以來,其境內(nèi)征調(diào)糧草的文書往來頻繁,臣曾奏請增兵涇原、秦鳳兩路,可惜……”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呂夷簡,“朝中諸公以‘邊費浩繁’為由,遲遲未準。”
呂夷簡面色一沉:“夏大人此言差矣。自寶元用兵以來,國庫歲入大半用于邊餉,陜西一路禁軍已增至二十萬,再要增兵,糧草從何而來?去年冬黃河決堤,京東、河北饑民百萬,朝廷正需賑濟,若再動刀兵,民何以堪?”
“呂相公是要學(xué)張禹、胡廣,以‘安靖’為名,坐視邊地淪陷嗎?” 富弼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西夏狼子野心,非止一日。當年李元昊稱帝,朝廷若早下決心征討,何至于有今日之患?如今沒藏訛龐掌政,其女沒藏氏垂簾聽政,國內(nèi)不穩(wěn),正欲借對外用兵轉(zhuǎn)移矛盾。若此時示弱,彼必得寸進尺,屆時關(guān)中震動,耗費何止今日十倍!”
晏殊輕輕咳嗽一聲,打圓場道:“富大人稍安勿躁。夏大人久在邊地,深知虛實;呂相公綜理朝政,亦知國用艱難。此事關(guān)乎國本,需從長計議。” 他轉(zhuǎn)向趙不凝,躬身道,“官家,依臣之見,當先遣使者赴西夏問罪,責(zé)其為何違逆盟約、擅動干戈。同時急調(diào)環(huán)慶、鄜延兩路兵馬馳援秦鳳,加固城寨,堅壁清野,待其師老兵疲,再尋破敵之機。”
“晏相公這是緩兵之計,” 夏竦冷笑,“西夏既已屯兵,豈會因一紙責(zé)問便退去?使者往返需月余,屆時西涼已為其所有,悔之晚矣!”
趙不凝沉默地聽著眾人爭論,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輕輕敲擊。他知道,晏殊的提議看似穩(wěn)妥,實則是拖延;夏竦主戰(zhàn),卻拿不出切實可行的破敵之策;富弼年輕氣盛,所言雖有道理,卻低估了戰(zhàn)爭的代價;而呂夷簡,這位三朝元老,總是把 “國用” 掛在嘴邊,可他也清楚,若不戰(zhàn)而失西涼,將來的 “國用” 只會消耗得更快。
“韓琦在秦州的奏報里說,西夏有二十萬兵?” 趙不凝忽然開口,打破了殿內(nèi)的爭執(zhí)。
夏竦連忙回道:“回官家,西夏全國兵力不過三十萬,此次屯兵西涼號稱二十萬,實則應(yīng)在十五萬左右。但其精銳‘鐵鷂子’(西夏重裝騎兵)悉數(shù)到場,戰(zhàn)力不容小覷。”
“十五萬……” 趙不凝沉吟著,指尖劃過御案上的軍籍冊,“我秦鳳、涇原兩路禁軍加廂軍,共約八萬,若再調(diào)環(huán)慶、鄜延兵馬來援,可湊足十二萬。兵力上略遜,但我軍據(jù)城而守,未必不能一戰(zhàn)。”
呂夷簡連忙道:“官家三思!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zhàn)之’。我軍兵力不及對方,且西夏騎兵機動性強,若其分兵襲擾,我軍首尾難顧。去年剛與大齊簽訂‘重熙增幣’之約,暫安北境,若此時與西夏大戰(zhàn),恐大齊再生異心,到時光復(fù)兩難。”
提到大齊,趙不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慶和二年,大齊趁宋夏交戰(zhàn)之際,遣使索要關(guān)南十縣,逼迫宋朝增加歲幣,史稱 “重熙增幣”。雖然最終以每年增加銀十萬兩、絹十萬匹的代價平息了事,但大齊的貪婪已暴露無遺。若此時與西夏陷入苦戰(zhàn),大齊難保不會趁火打劫。
富弼反駁道:“呂相公過慮了。大齊與西夏素有嫌隙,去年我出使大齊時,遼主耶律宗真曾言‘西夏小邦,反復(fù)無常’,可見其未必會助西夏。況且我朝已增歲幣,大齊行不義之師,亦會遭天下恥笑。”
“天下恥笑?” 呂夷簡冷笑,“春秋無義戰(zhàn),強國只論強弱。若我朝與西夏兩敗俱傷,大齊豈會錯失漁利之機?”
雙方爭執(zhí)不下,趙不凝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晏殊:“晏相公,你久在中樞,可有兩全之策?”
晏殊躬身道:“臣以為,可分三步走:其一,遣使赴西涼,名義上是慰問沒藏訛龐,實則探查虛實,拖延時日;其二,急令范仲淹、韓琦等宿將前往邊地,穩(wěn)定軍心;其三,令三司使加緊籌措糧草,調(diào)往陜西,做好持久戰(zhàn)準備。如此,戰(zhàn)和皆有余地。”
這個提議既避免了立刻開戰(zhàn)的風(fēng)險,又做了備戰(zhàn)的準備,算得上穩(wěn)妥。趙不凝點了點頭:“就依晏相公之言。范仲淹雖有疾,但國事為重,著其以參知政事銜,前往慶州統(tǒng)籌邊防;韓琦在秦州,加經(jīng)略安撫使,總領(lǐng)秦鳳、涇原兵馬;富弼,你熟悉大齊情勢,再往大齊一趟,穩(wěn)住耶律宗真;夏竦,你暫代樞密院事,負責(zé)調(diào)兵遣將;呂相公,糧草之事,便拜托你了。”
眾人齊聲領(lǐng)旨,殿內(nèi)的緊張氣氛稍稍緩和。趙不凝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一陣疲憊。他知道,這些安排只是權(quán)宜之計,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沒藏訛龐是西夏有名的梟雄,豈會被幾句虛言蒙蔽?而范仲淹年事已高,能否擔此重任?富弼出使大齊,又能否全身而退?
窗外的雨停了,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殿內(nèi)的金磚上,反射出斑駁的光影。趙不凝走到窗前,望著宮墻外漸漸恢復(fù)喧鬧的街市,心中五味雜陳。他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減免賦稅,興修水利,只想做個守成之君,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可命運似乎總與他作對,先是劉太后垂簾聽政,親政后又遇西夏叛亂、大齊勒索,如今西涼烽火再起,這 “太平天子” 的日子,竟如此難尋。
“官家,該進晚膳了。” 李舜舉輕聲提醒。
趙不凝搖了搖頭:“傳旨,今晚在崇政殿設(shè)值房,所有邊報,即刻呈來。” 他知道,從今夜起,他將再無安枕之日。西涼的風(fēng)吹起的,不僅是邊境的烽煙,更是他心頭無盡的憂慮。
慶和三年四月,開封的夜晚已有了幾分暖意,但崇政殿的值房內(nèi),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趙不凝披著一件素色錦袍,案上堆滿了來自陜西的奏報,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官家,范仲淹大人已抵慶州,奏報說‘涇原兵馬士氣尚可,但糧草只夠支撐一月’。” 李舜舉捧著一份剛到的急報,輕聲念道。
趙不凝接過奏報,范仲淹的字跡依舊蒼勁有力,只是字里行間透著疲憊:“…… 臣至慶州,見士卒多有凍傷未愈者,甲胄朽壞,弓矢不足。沒藏訛龐每日遣游騎至城下挑戰(zhàn),諸將請戰(zhàn)者眾,臣以‘堅守待變’約束之。然糧道被西夏騎兵襲擾,轉(zhuǎn)運艱難,望朝廷速發(fā)糧草,以安軍心……”
他放下奏報,眉頭緊鎖。糧草問題果然如呂夷簡所憂,成了最大的難題。自寶元年間開戰(zhàn)以來,陜西一路的糧草消耗巨大,去年冬天又遭雪災(zāi),秋收銳減,三司能調(diào)動的糧草早已捉襟見肘。
“呂相公那邊有消息嗎?”
“呂相公說,已從京東、淮南調(diào)糧二十萬石,正由黃河水路運往陜西,預(yù)計五月中可到。只是……” 李舜舉遲疑了一下,“押運糧草的民夫沿途逃亡者甚眾,地方官奏請增派禁軍護送。”
趙不凝嘆了口氣。民夫逃亡,無非是因為徭役繁重、待遇微薄。他曾下旨減免陜西一路的賦稅,但戰(zhàn)爭之下,百姓的負擔反而更重了。“傳旨,給押運民夫的口糧增加二成,逃亡者若能自行返回,免其罪。” 他頓了頓,又道,“再令三司拿出十萬貫,賞賜邊地將士,尤其是那些凍傷、傷殘的士兵。”
“是。” 李舜舉連忙記下。
這時,又有內(nèi)侍匆匆進來,遞上一份來自秦州的密報。趙不凝拆開一看,臉色驟變。密報是韓琦派親信送來的,說西夏使者偷偷接觸了秦州鈐轄任福,許以高官厚祿,勸其投降。任福雖將使者斬殺,但韓琦擔心軍中還有其他被策反者,請求朝廷徹查。
“任福……” 趙不凝喃喃道。這個名字他有些印象,是陜西有名的勇將,曾在好水川之戰(zhàn)中立過功。連他都被西夏盯上,可見沒藏訛龐的手段何等陰狠。“韓琦怎么說?”
“韓大人說,任福忠心可嘉,但軍中確有不穩(wěn)之象。去年定川寨之敗后,有些將領(lǐng)心有余悸,對西夏心存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