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凝沉默良久。軍心是戰爭的根本,若內部不穩,縱有百萬雄師也難取勝。他想起范仲淹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說的 “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其中 “修武備” 一條,便是強調要整肅軍紀、提振軍心。可如今,新政推行受阻,這些措施尚未完全落實。
“傳旨給范仲淹、韓琦,” 趙不凝沉聲道,“凡軍中與西夏私通者,無論官職高低,一概斬立決;有功者,即時封賞,不必等朝廷批復。另外,將定川寨之戰中殉國的將領名單抄錄一份,在各營宣讀,以勵士氣。”
夜色漸深,值房內的燭火燃了又換,換了又燃。趙不凝揉著發脹的太陽穴,翻看起富弼從大齊發來的奏報。富弼在奏報中說,遼主耶律宗真對宋朝與西夏開戰之事態度曖昧,既表示 “不會干預”,又暗示若宋朝獲勝,需將部分西夏土地割讓給大齊作為 “報酬”。
“貪婪無度!” 趙不凝忍不住罵了一句。大齊名為兄弟之邦,實則處處算計。富弼在奏報中建議,可暫時答應大齊的要求,穩住對方,待擊敗西夏后再做打算。但趙不凝知道,割地之事關乎國本,一旦答應,后世子孫都會罵他是昏君。
“告訴富弼,” 他對李舜舉說,“可以許大齊歲幣再增加五萬,但割地絕無可能。若遼主堅持,便說我朝寧愿與西夏血戰到底,也不會割讓一寸土地。” 他語氣堅定,眼中卻閃過一絲無奈。增加歲幣,最終還是要轉嫁到百姓身上,可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不知不覺,天已蒙蒙亮。東方泛起魚肚白,透過窗欞照進值房,將案上的奏報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趙不凝走到窗前,望著宮墻外升起的炊煙,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他想起小時候,劉太后抱著他在御花園里賞花,告訴他:“做皇帝不難,只要守住祖宗的基業,讓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就是好皇帝。” 可如今,祖宗的基業受到威脅,百姓流離失所,他這個皇帝,做得實在不算好。
“官家,該上朝了。” 李舜舉輕聲提醒。
趙不凝點點頭,整理了一下衣冠。他知道,無論心中有多少憂慮,朝堂之上,他必須展現出鎮定與威嚴。西涼的戰事才剛剛開始,他這個大宋的天子,必須挺住。
四月中旬,陜西的春意比開封來得晚些,慶州城外的桃樹才剛剛開花。范仲淹站在城樓上,望著遠處連綿的群山,眉頭緊鎖。他剛到慶州不足半月,西夏的攻勢卻已如箭在弦。
“范大人,西夏騎兵又在城外挑釁了。” 副將狄青指著遠處塵煙滾滾的地方,沉聲道。
范仲淹舉起望遠鏡(當時稱為 “窺遠鏡”,由西域傳入),只見數百名西夏騎兵在城下往來奔馳,辱罵宋軍,城上的士兵個個怒目圓睜,握緊了手中的兵器。“下令,不準出戰。” 他緩緩道。
狄青有些不解:“大人,再不出戰,士兵的士氣都要泄了。”
“士氣不是靠一時之勇,” 范仲淹道,“沒藏訛龐就是想激怒我們,讓我們出城野戰。西夏騎兵擅長奔襲,我們若貿然出擊,正中其下懷。” 他頓了頓,又道,“傳令各營,加緊修繕城防,多備滾木、礌石、火箭,尤其是城門和甕城,要派精兵把守。”
狄青雖心有不甘,但還是躬身領命。他知道范仲淹的用兵風格,看似保守,實則穩健。好水川、定川寨兩次大敗,都是因為宋軍輕敵冒進,范仲淹的 “堅守待變”,或許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與此同時,秦州城內,韓琦正召集將領議事。案上攤著一幅詳細的西涼地圖,上面用紅筆標出了西夏的布防。“沒藏訛龐把主力放在西涼城南,顯然是想南下攻打秦州。” 韓琦指著地圖道,“但他在城北留了一支偏師,看似薄弱,實則是誘我們去攻。”
任福上前一步:“經略使,末將愿帶一萬人馬,直搗西涼城北,挫其銳氣!”
韓琦搖了搖頭:“不可。西涼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西夏早有防備。我們若去攻城,只會損兵折將。” 他看向眾人,“依我之見,不如派一支奇兵,襲擾西夏的糧道。沒藏訛龐大軍在外,糧草全靠從興慶府運來,只要斷了他的糧道,不出一月,西夏軍自會退去。”
眾將紛紛贊同。韓琦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任福身上:“任鈐轄,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你帶五千精兵,從蕭關出發,繞到西涼城西,襲擊西夏的糧車。記住,只許偷襲,不可戀戰,得手后立刻退回。”
“末將領命!” 任福抱拳而去,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韓琦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有些不安。任福雖勇猛,但性子急躁,萬一他貪功冒進,后果不堪設想。他想了想,又派副將耿傅率軍三千,隨后接應,再三叮囑耿傅,若任福有異動,務必將其勸回。
消息傳到開封,趙不凝正在查看陜西的輿圖。得知韓琦要襲擾西夏糧道,他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擔心。“任福此人,可靠嗎?” 他問身邊的夏竦。
夏竦回道:“任福勇則勇矣,但不夠沉穩。好水川之戰時,他就曾因追擊敵軍過深,險些被俘。韓琦派耿傅接應,算是考慮周全了。”
趙不凝還是不放心:“傳旨給韓琦,務必約束任福,不可讓他孤軍深入。若糧道難襲,便即刻退回,切勿戀戰。”
然而,旨意還未傳到秦州,意外就發生了。任福率軍出發后,進展順利,很快就在西涼城西截獲了一支西夏糧隊,斬殺了押運的士兵。初戰告捷,任福信心大增,不顧耿傅的勸阻,率軍繼續追擊,一直追到六盤山下。
這里正是沒藏訛龐設下的埋伏圈。數萬西夏騎兵突然從山谷兩側沖出,將宋軍團團圍住。任福雖奮力抵抗,但寡不敵眾,最終力戰而亡,五千精兵幾乎全軍覆沒。耿傅率軍趕來救援,也陷入重圍,戰死沙場。
消息傳到秦州,韓琦當場嘔出一口鮮血,昏厥過去。醒來后,他寫下奏報,自請處分。
開封,崇政殿。趙不凝拿著韓琦的奏報,雙手微微顫抖。任福戰死、五千精兵覆滅,這是繼定難軍、好水川、定川寨之后,宋軍的又一次慘敗。他閉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些士兵在六盤山下浴血奮戰的場景。
“官家,韓琦自請貶官,” 呂夷簡小心翼翼地說,“是否準奏?”
趙不凝沉默良久,緩緩道:“韓琦雖有過失,但初衷是好的。貶他為秦州知州,仍負責邊防事務,戴罪立功。” 他頓了頓,又道,“任福、耿傅追贈為節度使,厚葬其家眷。”
朝堂之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再次爭論起來。有人主張嚴懲韓琦,以儆效尤;有人則認為當務之急是增兵陜西,報仇雪恨;還有人提議與西夏議和,割讓部分土地,換取和平。
趙不凝聽著眾人的爭論,只覺得頭痛欲裂。割地議和,他不甘心;增兵再戰,又怕更多士兵枉死、百姓遭殃。他看向晏殊:“晏相公,你怎么看?”
晏殊躬身道:“臣以為,此時不宜再動干戈。任福之敗,已讓邊軍士氣大挫,若強行再戰,恐難取勝。不如遣使赴西夏,試探其議和條件,同時加緊整頓邊防,待時機成熟再做打算。”
這個提議與趙不凝的想法不謀而合。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就這么辦。派使者去西涼,見沒藏訛龐,告訴他,若能退兵,我朝可以恢復互市,每年賜給西夏的銀絹增加十萬。”
眾人散去后,趙不凝獨自留在殿內,望著窗外的夕陽。夕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空,仿佛是六盤山下陣亡士兵的鮮血。他知道,議和只是無奈之舉,沒藏訛龐未必會答應,就算答應了,這樣的和平也不會長久。但他實在沒有勇氣再讓更多人送死了。
西夏的議和條件很快就傳到了開封:宋朝需承認西夏對西涼的占領,每年賜給西夏銀五十萬兩、絹五十萬匹,還要將公主嫁給西夏國王。
這些條件苛刻得近乎羞辱。趙不凝將議和文書扔在地上,氣得渾身發抖:“沒藏訛龐欺人太甚!真當我大宋無人嗎?”
呂夷簡撿起文書,嘆了口氣:“官家息怒。西夏的條件雖苛,但也不是不能談。承認西涼歸西夏,我們可以不答應;公主和親,也可推脫;至于銀絹,最多只能給到三十萬,再多,國庫便支撐不住了。”
富弼從大齊回來,得知西夏的條件,也道:“遼主聽說我們在與西夏議和,已遣使來問,若我們答應西夏的條件,大齊也要增加歲幣。若此時與西夏開戰,大齊必趁機南下,到時光復兩難。”
趙不凝沉默了。他知道富弼說的是實話,宋朝如今腹背受敵,確實不宜再開戰端。可他又怎能咽下這口氣?西涼是祖宗之地,豈能拱手讓人?每年賜給西夏的銀絹,已是百姓的沉重負擔,再增加,只會民怨沸騰。
“讓范仲淹、韓琦再想想辦法,” 趙不凝沉聲道,“能否在戰場上取得一場勝利,再與西夏議和,這樣我們也能有些底氣。”
范仲淹、韓琦接到旨意后,深知皇帝的難處。他們經過商議,決定集中環慶、秦鳳、涇原三路兵馬,共約十萬人,對西夏占據的蘭州發動突襲,試圖奪回這座戰略要地,逼迫沒藏訛龐讓步。
慶和三年七月,宋軍兵分三路,向蘭州進發。范仲淹親率一路,從慶州出發,直攻蘭州城西;韓琦率一路,從秦州出發,攻打城南;另一路由副將種世衡率領,從涇州出發,襲擊城北。
蘭州的西夏守軍猝不及防,被宋軍打得節節敗退。范仲淹身先士卒,率軍登上蘭州城墻,斬殺了西夏守將,一舉收復了蘭州。消息傳到開封,趙不凝欣喜若狂,當即下旨嘉獎范仲淹、韓琦等人。
然而,沒藏訛龐很快就調集大軍,反撲蘭州。雙方在蘭州城下展開了激烈的廝殺,傷亡都極為慘重。宋軍雖然占據了城池,但糧草供應再次出現問題,難以長期堅守。
范仲淹、韓琦見狀,知道再打下去只會兩敗俱傷,便趁機遣使與西夏議和,提出宋朝可以每年賜給西夏銀三十萬兩、絹三十萬匹,但西夏必須退出蘭州,歸還在戰爭中擄走的宋朝百姓。
沒藏訛龐見宋軍戰力不俗,又擔心大齊趁機偷襲,便答應了宋朝的條件。雙方在蘭州城外簽訂了和約,史稱 “慶和和議”。
消息傳到開封,趙不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場持續了近半年的西涼危機,終于暫時平息了。他下旨大赦天下,減免陜西一路的賦稅,以安撫民心。
然而,趙不凝的心情并沒有輕松多少。他知道,這次和議只是暫時的,西夏并未真正臣服,大齊也在一旁虎視眈眈,宋朝的邊境隱患依然存在。每年賜給西夏、大齊的銀絹,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走到窗前,望著天邊的云彩。風起云涌,變幻不定,正如這變幻莫測的天下局勢。他想起那些在戰爭中陣亡的士兵,想起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心中充滿了愧疚和不安。
“李舜舉,” 趙不凝輕聲道,“明天早朝,我要下罪己詔,檢討自己的過失,以告慰陣亡的將士和受苦的百姓。”
李舜舉愣了一下,隨即躬身道:“官家仁厚,天下蒼生之福。” 趙不凝搖了搖頭。他知道,一份罪己詔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宋朝積貧積弱的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但他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愧疚和決心,讓天下人知道,他這個皇帝,沒有忘記他們的苦難。 慶和三年八月,宋仁宗下罪己詔,檢討自己 “在位以來,德政未施,邊患不息,致使百姓流離,將士陣亡,實乃朕之過也”。同時,他宣布繼續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發展生產,增強國力,以圖將來能徹底解決邊患。